稻谷,老家那边叫谷子,割稻谷也就叫割谷子。
秋天里的一个黄昏,田野铺上一层金色的地毯,金黄色的稻谷在落日余晖中散发出璀璨的光泽和诱人的清香。晚饭后,父亲从大门背后取下一大一小的两把镰刀,蹲在月牙似的磨刀石边,蘸上水来来回回地打磨,一直磨到寒光闪闪。磨刀石深情地唱起了古老而动听的歌谣,每次听着这熟悉而亲切的歌谣,总让人深刻地感受到农耕文化的精深与博大。父亲用指头在刀口上轻轻刮几下,嘴角浮现出一丝满足的笑意。父亲手中的镰刀,平时用来割草,而到了收割季节,用来割稻谷,用来割秋天里的一寸寸时光。
清晨,半睡半醒的我听到父亲踩着木梯上楼,拍着木门轻轻地叫我起床,祖屋就是在他的呼唤中搓揉着惺忪的睡眼醒过来的。父亲戴上草帽别着镰刀,提起一壶茶水带着我出门。他教我割草,他教我砍柴,他又要教我去割稻谷,他希望儿子在劳动中一天天长大,像他那样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在乡下,沟坎是路,地埂是路,田埂也是路。出村口,父亲和我一前一后走在弯弯曲曲的田埂路上,空旷的田野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响,像跳动的音符,撒落在路边的草丛中。笼罩在田野上的薄雾慢慢飘散,远处的山峦渐渐变得清晰起来。一缕晨风飘过来,挂在半青半黄的稻叶上的露珠顺着叶脉缓缓滑动,空气夹着丝丝的清凉钻进鼻孔。父亲咳嗽几声,蚂蚱受到惊吓,在稻叶间弹跳起来,沉甸甸的谷穗跟着弹跳起来,田野和秋天也跟着弹跳起来。
稻田在山脚下,那地方叫三家寨。听到这漂浮着烟火味道的地名,你一定会想到那儿住着三户人家,心底涌起丝丝的暖意。其实那儿没有人家,听不到鸡鸣狗吠,是一片远离村寨的山窝窝,偏远而冷清。稻田边上是条窄长的小水沟,沟里一年四季流淌着碗口大小的山泉水,清澈透亮的山泉水悄无声息地浇灌着小水沟两边的土地。父亲顺着沟坎来到稻田边,他把水壶放在一块光滑的石板上,卷高裤腿,搓几下手,从背后取下了镰刀。父亲用刀背碰碰靠边上的那蔸稻谷,弯下腰握着稻杆,用力一拉,“咔嚓”一声,割下一大把稻谷,稻田割出了一道口子。父亲接着捆草把,几根稻草绕成草箍,结结实实地把散开的稻谷捆紧,轻轻放在身后的谷茬上。谷茬上的草把,远远望去,像展翅欲翔的鸟雀,小巧而精致。我和父亲并排站在稻田里,我学他那样弯着腰左手正握着谷杆,右手握着镰刀用力往后拉,双脚交叉着往前移动。老家那边是梯田,零零碎碎的稻田从河岸边层层叠叠地往高处延伸,像冒着热气的花卷。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用不上割谷机,只能握着飞快的镰刀,重复着祖先们割稻谷的简单动作,收割着一行行稻谷,收割着一年的心血和希望!
我舔舔嘴角的汗水,有点咸,也有点苦。想着父亲,想着在那片土地上默默劳作的父老们,我默默地流下苦涩的泪水。可父老们是顽强的,他们在那些艰难的日子里,吃不饱饭穿不暖衣,却没有低下挺直的腰背,时时处处都在扯开喉咙唱着山歌。割谷是最苦最累的农活,可有人还是坐在田埂上歇气时,张开嘴巴唱起了山歌,歌声夹着泥土的芳香,从田坝那边飘来:
叫我唱歌我唱歌
叫我打鱼我下河哎
唱歌要问歌的根
歌是开天辟地生
自从盘古开天地
三皇五帝到如今
……
听这着粗狂的山歌,你再也不会抱怨生活的苦累,而是对今后的日子怀满憧憬和期盼!父亲咂完一锅烟,在鞋帮上磕掉烟锅里的烟灰,握着镰刀蹲在田里割起了稻谷。我来到父亲的身边,咬着牙拉动镰刀,绕着草箍捆着草把,双脚交叉着往前移动,一次次重复着这样简单的动作,和季节赛跑。稻田的低洼处,还积着水,只好脱下鞋踩在润滑的泥土上割稻谷。割下一把稻谷,捡出稗草扔到沟坎边,抱到田埂上放好。脚踩着田土,软软的,你可以感受到她的温度,你可以感受到她的厚度。这时,你也许才会明白,土地就像无私而伟大的母亲,用甘甜的乳汁默默地哺育着子女,却从不会向子女索取任何的回报!
十一点来钟,父亲割完稻田角落里的最后一蔸稻谷,他才渐渐伸直弯着的腰杆,重重地吐了一口气,满足与喜悦充盈在心间。父亲的身后,堆满了沉甸甸的稻谷,堆放着一个金黄色的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