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常说地上有多大的树冠,土里就有多广的根系,这是多大的缝合力?要知道一棵耐旱树种的根可以伸出去几百米长,一丛沙柳的毛根能覆盖500平方米。就这样下面“飞针走线”,上面落叶填壑,接着水土弥缝,绿草盖野,还有了小动物,大地渐渐复苏。地球的活力只有靠动植物的生命才能恢复。我感叹这13个矿井,1000多平方公里,下面机声隆隆,乌金滚滚,上面却平静祥和,绿意盎然
首发:10月15日《新华每日电讯》草地周刊
作者:梁衡
神东煤炭集团大柳塔煤矿,位于陕西省神木县与内蒙古鄂尔多斯市伊金霍洛旗交界处。新华社资料片
工程师王义是学沙漠治理的,他也没想到林学院一毕业就来煤矿上班。我们传统的观念是挖煤先要砸破地壳,或竖井、斜井、露天,总之是开肠剥肚,煤块、矸石、黄土、黑尘,一片狼藉。我的家乡就产煤,少时就记得村里人下井弯腰背煤,被称为“煤黑子”。几十年后倒是现代化了,但破坏力更大,把秀丽的小山村搅得天翻地覆。河也干了,泉也枯了,房也歪了,地也裂了。农民耕地时,牛腿踏进地缝里拔不出来。那时我已到京城工作,他们就来找我,到当时的煤炭工业部告状。
煤农矛盾、开发与环境的矛盾不知闹腾了多少年。终于有一天我们觉悟了。30年前当神东矿开发时,地下还在规划,地上就考虑着怎么保持水土了,同步成立了环保绿化中心。王义就是踩着这个锣鼓点来上班的,现在已是老资格的主任了。
这三省区交界处本来就是风沙苦寒之地,是毛乌素沙漠的边缘,又是多年洪水切割的黄土高原沟壑区。风沙起时遮天蔽日,行不见路;洪水来时,滚滚而下,直灌井口。井之不存,焉能挖煤?原先煤炭开采的老规矩是一掘进,二开采,现在变成了一绿化、二掘进、三开采。原先准备用工程治理,筑坝护井,修渠引水,得花600多万元,还不能从根上解决问题,后改用生物治理才花了170万元,就平安无事,还开始了良性循环。
当年王义上班的第一件事就是规划栽树。先拣那些最耐旱、抗沙的“先锋树种”,樟子松、沙柳、沙棘开路。几年下来,它们虽其貌不扬却已携手连片,绿盖高原,蔚为壮观,初步压住了沙老虎、水猛兽。这30年来,共植树500万株,灌草58万亩,现在已是林涛滚滚,水草丰美了,远处竟有悠闲的羊群。外来者怎么也想不到这里曾是荒漠,更不知下面就是煤矿。
矿区采过煤后会地面下沉。你想,每年从地下挖走两亿吨煤,那是多大的一个空洞,难免地塌土崩,裂缝纵横。大地变成了一件碎布袍,这时需要有针线来缝补,而修补大地最好的针线就是林和草。老王领我到林子里去看他们的修补功夫。虽然绿风吹过,已经芳草绵绵,树影婆娑,但还是能依稀见到裂缝纵横的蛛丝马迹。有些裂缝宽能踏进一只脚,长则蜿蜒游走直到望断之处。但是所有的缝隙都有树根穿过两边,正努力将这已分家的泥土拉紧,令人想起手术后缝合的伤口。人常说地上有多大的树冠,土里就有多广的根系,这是多大的缝合力?要知道一棵耐旱树种的根可以伸出去几百米长,一丛沙柳的毛根能覆盖500平方米。就这样下面“飞针走线”,上面落叶填壑,接着水土弥缝,绿草盖野,还有了小动物,大地渐渐复苏。地球的活力只有靠动植物的生命才能恢复。我感叹这13个矿井,1000多平方公里,下面机声隆隆,乌金滚滚,上面却平静祥和,绿意盎然。
你能觉得这是一座矿山吗?在这样一条大道上走着,不用讲解员你也明白,煤炭是地球给人类的珍贵馈赠,是多少亿年前由树木变成的,现在我们应该再报之以森林。
这几年我一直致力于“人文森林学”的研究,树木不但给人提供了物质利用,还承载着人类文明,它是一部有生命的史书,记载着人类活动的每一个细节。神东矿这样的世界大矿,必定有一棵树见证了它的成长。于是,下午在去机场的路上,我就让老王绕路领我去看看他们最早栽的一片林子。
在一条矿区公路边,我们选中了一棵最有代表性的油松。它已有碗口粗,两丈高,劲枝穿绕,松针浓密,像一个英气勃发的小伙子。正好树身的后面还保留了一小块未治理前的原生地貌,一片裸露的沙坡,让人无法忘记过去。
我建议将这棵树命名为“勿忘树”,它是这座世界级大矿活的纪念碑。树前可扩一个小广场,供游人停车凭吊。树下可勒石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