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少数民族侗族最著名的音乐传统—多声部合唱音乐侗族大歌(bigsong)—于2009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中国学者和官员们在为侗族大歌申遗时所提供的主要文件中提到:“大歌是侗族人民的‘百科全书。它讲述了侗族的历史,颂扬了‘人与自然和谐统一的理念,传播了科学知识,歌颂了男女间忠贞的爱情,倡导了与邻为善、尊老爱老等社会美德,……他们的演唱也显示出侗族人对‘人与自然和谐统一理想的追求。”(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关于列入名录的提名文件,2009)
本文将探讨人与自然环境(“environment”可被广义理解为“place地方”,但前文中指“nature自然界”)的一致性或联系是否及如何体现在音乐中,并调查研究这些联系是否及如何在中国西南侗族大歌的演唱中体现出来。侗族大歌是一种重要的合唱形式,主要是用侗语演唱。侗语属于没有广泛使用书写形式的“侗台语族”。在侗族社区中,歌唱必然是一种记录和传承重要信息的主要手段,因此可以将侗族大歌作为百科全书及传播科学知识的方式,同时其歌唱也具有特殊的文化和社会意义。
本文所描述和分析的侗族大歌与环境间的联系,基于我在侗族社区进行的广泛的音乐民族志研究,尤其是在我的主要田野地点—贵州省东南部黎平县的三龙。因此,我在此使用的kam一词特指三龙人及其周边侗族大歌的演唱区,我对kam和演唱的歌词的转写是基于这些词在侗语南部方言第二土语中“三龙”的变体,侗语属完全不同于汉语的侗台语族。
我对三龙曲目的认识源于2004年至2016年间在三龙开展的长达24个月的音乐民族志研究(及对许多其他侗族聚集区的短暂拜访)。我尽可能参与了乡村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包括学习说侗语、唱侗族大歌,并应邀多次参加乡村合唱团的演出。我还经常参加其他日常工作,包括在山坡上种地和采集食物。使用这种研究方法时,我的研究来自个人经验和对侗族村寨生活的了解,来自对侗族大歌的个人学习及表演,来自在日常生活中与众多不同村民间的非正式访谈和讨论,也来自我与乡村歌唱家们围绕“合适的演唱、理解及对侗族大歌或歌词的翻译”所进行的定期和长期的讨论。此外,我的研究还涉及我与村民们合作创建的第一个侗族大歌录音档案(据我所知)。
一、侗族农村:自然环境与人类居住地
侗族大歌的创作和传唱地—贵州东南部,属亚热带地区。该地区多山,除了几个宽阔的河流平原外,海拔约在500—1200米之间。常被雾气笼罩的山上有溪流和小河穿过,而不同的间隔里有着紧凑的村庄,包括房屋(主要是木制的)、高大的宝塔状的鼓楼(darelow)和沿着水道建成的风雨桥和寨门。山坡上有梯田和以杉木和松树为主的森林,到处是天然泉水。
侗族地区的环境不仅是自然环境,也是人类居住地,其中农业和住宅是人类居住的明显迹象之一。人类与“自然”环境积极互动的其他迹象包括植树(主要是政府资助下实施防止水土流失的计划)、树木砍伐(用于收集柴火、建造房屋和制作木炭)和水资源管理(常用于灌溉田地或诱捕鱼类及其他水生生物)。在一些地势最高的稻田边缘还有其他的痕迹,即枯树的长枝以奇怪的间隔排列着指向上方。这些树枝被涂上一种粘稠的液体,后由当地人将树枝放在合适的位置上用以捕捉野鸟。公共村庄的结构布局是侗族居住区的特色,如鼓楼(darelow),萨岁女神(nyanSa)的祭坛,风雨桥(jeehwa)和寨门(jaimen),它们是在人为特殊方式下建构与塑造的环境。
二、侗族大歌与其他侗族歌曲类型
侗族大歌与许多其他侗族歌曲形式的主要区别在于歌曲的音乐结构。侗族大歌是侗族歌曲中唯一以两个歌唱声部持续进行的侗族歌曲由一群歌手共同演唱,其中低声部(wairmay)由团队中的大部分歌手共同演唱,独唱部分(cheega)与高声部(wairsay)则由个别歌手单独演唱。只有一个小的侗族大歌演唱区中的男子侗族大歌里才有乐器伴奏,由一名歌手弹奏一种大型琵琶(一种侗族四弦弹拨乐器,参见IngramandWu2014)。歌曲的长度从二三分钟到15分钟甚至20分钟不等,每个村庄或地区都有自己独特的侗族大歌曲目,分为不同的类别,也因地区而异。在原始的乡村表演环境中,侗族大歌总是由同性别的一群人演唱(常在4—10人间),且没有指挥。
侗族大歌在侗族歌曲类型中也是独特的,因为它是展现侗族人的歌唱与环境之间联系的最好案例。侗族大歌中找不到歌唱与环境关系的歌曲很少,以下简要概述其中三个最重要的方面。它们主要涉及有特殊歌词内容的酒歌(gakwaow),特殊表演语境的上山歌(gabai—jin)及特殊的河歌(gabai—jin和ganya)。
(一)列举可食用的动植物的酒歌(Gakwaow)
虽然侗族大歌的歌词内容包括许多当地动植物的名字,但只有在酒歌(gakwaow)这类歌曲中,才会广泛和有规律地详细列举当地可食用的动植物。这类型歌曲是在重要的饭局中客人和主人用餐时进行的一种歌唱交流,通常是主人谦虚地向客人道歉并声称饭菜不够好,过程中主人常列出他们可以从附近山坡及河流中获取的所有食物(他们声称是所有,但未全部列举)。
歌词:
客人们来到我们家,吃着野菜
我们没什么能提供的,也没什么能做的
肉已经吃完了,所以我们只能提供蔬菜
这条河里没有jay(一种可食用的昆虫),我们也没有找到鱼
山坡上都是岩石,蘑菇也长不出来
菜地里只有一根竹笋,也没有茄子
我们没有歌,也没什么可以唱给你
所以我们做了这首歌,特意向你致敬
这些歌曲的音乐相对歌词而言显得更加重要。与其他侗族歌曲类型相比,这些歌曲往往节奏规律,音域有限,旋律和节奏相对简单。歌词有时很幽默,总是旨在表达谦虚的道歉或对另一方的赞扬。这些歌曲可以单独演唱或小团体即兴演唱,侗族的社会习俗常要求所有的主客双方在歌曲交流时至少唱一首歌,用以表达他们对客人或主人的感情。
(二)一个“自然”表演语境的上山歌(GaBai—Jin)
包括大歌在内的几乎所有类型的侗族歌曲,都是在室内或乡村范围内演唱(以乡门和桥梁等物理建筑为标志)。唯一例外的是“上山歌”(gabai—jin),一种在山间劳作或行走时独自歌唱的形式。这类歌曲的演唱方式相对自由,偶尔使用高音和上升音来帮助旋律穿过狭窄的山谷传给对面山上劳作的人。这些歌曲不仅是侗族歌曲中真正为自然环境中的歌唱者们设计和创作的,并且歌曲演唱者们的实际位置也在吹奏树木(chooeebamay,参见Ingramandwu,2014)时被进一步强调。有时吹奏树木的人可能是歌曲的演唱者,他们轮流演唱和演奏。其他时候,吹奏树木的人可能是对歌唱作出回应的其他人。
(三)参考自然环境类型名称的上山歌与河歌(GaBai—JinandGaNya)
三、侗族大歌:环境、地方和歌词内容
(一)歌词的内容与教育意义
在许多场合,三龙的歌手们都说侗族大歌最重要的任务之一是教育社区。三龙侗族大歌中最重要的一类便是教学类歌曲,又被称为gasheeang或galaoo这类歌曲的歌词有时或常常包含关于环境管理和农业实践的指导。如以下歌曲中描述了水稻种植和当地的其他农业工作:
我们必须工作,
但我们不知道如何努力工作
到了第二个月该买锄头开始工作时
(即在冬歇期后重新开始工作)
我们的手臂很快就会酸痛
谁又能知道哪一年风吹倒了所有的稻子,
它们还没有成熟
给田里的水稻幼苗施些新鲜的肥料
种干燥田的人:在冬天要保持土地湿润
种河边田的人:不要懒惰
养鱼或用藻类喂猪的田地
必须把所有的冷水放出去
在山谷中耕种的人
我们还必须给田地施肥
我们不能“闲逛”(什么都不做),
必须努力工作
侗族村民至今仍在实践这首歌中提到的许多农活的形式。除了继续使用粪肥作为肥料和重视治水和灌溉外,侗族人仍将从稻田里收集的藻类用来喂养家猪,并继续使用古老的方法在稻田中养鱼。这些具有教育内容的歌曲不仅补充和帮助保留这些历史悠久的农耕技术,而且还展示并教授了这些环境管理任务中所需的人力。
歌曲中,农业人物的指导与自然环境的特定情况相结合(包括这里涉及的侗族环境概念中的分类系统,其中“歌唱的鸟儿和昆虫”被统称为nyanglak):
第一个月来了,春天又来了
黄历告诉我们要准备好田地用以耕种
植物和nyanglak(会唱歌的鸟与昆虫)
告诉我们要去开垦田地
从我们的努力来看,
未来我们将拥有丰满的大米库存
我在我的村子里,
(我)听到朋友们谈论远方的人们。
你在你的村庄里(我)听到朋友们
谈论远方的人(还)说你已经结婚了
(我们)各在各的村子里,
(我们)不知道你们
这些男孩是否已经结婚或老去
第三个月即将到来,还有更多的工作要做
第五个月就要开始了,
还有水稻要种一年的12个月里,
我总是感到很累
(如果我)嫁给你,
(你)必须永远诚实……
(二)歌词隐喻
以下例子是用树来表示生命的流逝,这个主题在侗族歌曲中频繁出现。在这首歌曲中,树枝被用来代表人类的生命:
我们的一生中,
我们不知道未来会怎样
我们只知道每一天结束的样子
我们所知道的只有当下这一天
我们看到高山上的树
中间的枝条或分枝断裂
很多,很多断裂
我们的人生并不长,
我们看着别人一个个离去
以植物的生命(如树木)作为隐喻来理解人类生命,强调了侗族人对周围环境特征的深入了解,并暗示侗族人认为生活和环境是可比较的实体。这方面提到树木是值得注意的,因为几个世纪以来,侗族将某些树木视为神圣的观念是众所周知的(参见Eisenberg2009)。以下例子体现出树木在其他歌曲类型中也被用作隐喻,如在gakwa。中。在这首歌曲中,对当地植物的叶子在风中摇曳情景的描述,被用来比喻歌手的今生和来世的经历:
沿着这条小路的顶端,
gwee—oo(树)④的叶子
在(风中)摇曳
沿着这条小路的尽头,
野蕨叶子在(风中)摇曳
看风朝着那个方向吹,
(你)成为了别人的丈夫。
看风吹回来(即下辈子),
(你)成为了我的丈夫。
虽然树木是对侗族人尤为重要并常出现在歌词中的意象,但其他重要的自然特征,如山和水,也和树木一样在侗族人的乡村生活中具有重要意义且常出现在歌曲中。下面这首歌来自侗族大歌中的gasheeang教学类歌曲,山和水的变化被用来代表和理解不同代人的生和死,同时也提到了两者间的有限性,即将持续存在的自然环境与人们有限的生命相对比:
如果山顶不塌下来,
山峰间的山谷会塌下来
如果山顶塌下来并覆盖了山谷,
水就无法流动
如果山顶塌下来并覆盖了农田,
人们就会很伤心
如果山塌下来并阻塞了溪流,
它就会四处流动
除了死亡没有别的路可走
在这类侗族大歌的其他歌曲里,对自然环境的观察和生命形态的比较常被用来隐喻人类的重生。在下面的歌曲中,人类和环境中的其他事物,如不同种类的鱼、牛和肥料等,都被视为可相互替代的形式,这暗示了在侗族人的宇宙观中,不认为自己在与自然的关系中具有优越性或控制作用:
大雨和水从田地的洞口涌出
许多小鱼从水里冲出
今生之后我们又进入下一世
我就像一条无法忍受离开另一条weng(鱼)的babeng(鱼)
我们看着朋友们去到bakshoy—ee(中间的世界)
却不知道他们被带去了哪里(下一世)
当朋友先离世时,我们会感到不安和困扰
(明白)接下来就轮到我们了
也许我们会发现自己处在一个肮脏、充满粪肥的牛棚里
我们有食物吃也有衣服穿
所以我们不应该吝啬
我们看到皇帝在宫廷中
以后他也会为草地提供肥料
人的一生并不长久
如果你不唱歌就真的太可惜了
除了上述所讨论的隐喻功能外,自然事物还在侗族大歌中以一种结构化的方式显现J这种方式可与中国诗歌中广泛使用的文学手法“比兴”相媲美。环境特征以隐喻的方式出现在歌词的开头部分J在后面的诗句或章节中才逐渐显示出隐喻的含义。例如:
你们这些优秀且受人
尊敬的男人,就像即将绽放的花朵
如果莲花在池塘中央,
那么我/我们无法触碰它
现在你已成为别人的丈夫了,
你只给我些(空)语
侗族大歌中的gama一类广泛使用了这种与“比兴”手法相似的技巧,有时只有侗族歌曲的专家才能解读。在下面这首来自gama这类的侗族大歌中,第一节里使用隐喻时提到了两种当地不同的植物及山和山谷的地貌特征。侗族歌曲的专家认为这一节强调时效性J即要及时采摘桑树的茎,然后在适当的时候用桑叶喂养雌性蚕蛹,以此来表达人要在年轻时找到合适的伴侣。第二节在解释第一节时,还多次提到环境特征,如流水的声音。这首歌以这类歌曲的典型方式,通过暗示演唱这首歌的歌手永远不会优秀到让观众印象深刻,来间接赞扬这首歌的听众:
[第一节]
苎麻根长到一定高度后就会死去,
但山永远不会老去
二月时要去山谷里采摘桑树的茎
[第二节]
为什么你骗我还说你没有妻子
有一天你和你妻子一起
在高山上的田地干活
水顺着稻田里的沟壑流下
水沿着小溪mo>—iimo>—ii流动
两只不同的蝉正在愉快地彼此呼唤
而你会忘记我
地坪侗寨风雨桥
四、侗族大歌:对环境声音的歌唱模仿
在侗族大歌中的gasor(“sor歌”)里,常有模仿鸟类或昆虫声音的旋律。这种歌唱与自然声音间的模拟关系,与世界上其他地方在歌唱中模仿自然环境声音的歌唱传统相呼应。这种歌唱传统体现在巴布亚新几内亚(papuaNewGuinea)的卡卢利人(kaluli)的歌曲中(Feld2012)、纳瓦霍人(Navajo)和其他美洲印第安人群体的某些歌曲中(Frisbie1980)、澳大利亚原住民的歌曲中,如阿纳姆东北部的雍古族人(yolngu)的manikay中(knolpof1992),以及北极圈地区的加拿大因纽特人(Inuit)、楚科奇人(chukchi)和其他西伯利亚民族等的katajjaq(常指用喉咙歌唱)中(Nattiez1999)。
在三龙曲目中,gasor这类歌曲里有三首多次模仿三种不同蝉的声音的歌曲,这三种蝉在侗语里分别被称为neng、jee—yot和numleng。下面这三首蝉歌的歌词中,模仿每只蝉鸣的音节(无意义的音节)用黑体标出。尤其是在前两首歌中,声音模仿被用于情感效果,特别是在ganeng中,蝉发出的声音neng被比作一个孩子在喊nay(妈妈)。
GaNeng:
今天我山上去了
(我)没有听到任何幼鸟的叫声
(只)听到一只neng(蝉)
在呼唤nay(妈妈)
Nenganeng,nnnnnnneng……
(重复多次,接着是结尾的音节)
哭nay(妈妈)
在一棵杉树顶部的树枝上
[第三节]
在杉树顶部呼唤nay
(妈妈)的(蝉)还没有我年纪大
没有人来向我求婚,这让我心痛
GaJee—yot:
压下去变成了ee(颗粒)
水流经过永东的Jee河推动着石灰岩
yot—jee—mayot—jee—majee—yot,jee—yot……
每天我都想着你念着你
就像一只jee—yot(蝉)
在山口的wor树上呼唤
yot—jee—mayot—jee—majee
yot,jee—yot……
就像门锁的两个部分思念着彼此
我一直在想着你也从不笑
Ganumleng:
听呀,我唱着numleng(蝉)歌给你听
我唱着numleng(蝉)歌给你听,听呀
Lenglair—lair—lair—lee,
Lenglair—lair—lair—lee……
当三月到来时numleng(蝉)开始鸣叫
到九月中旬时numleng(蝉)
担心自己将会死去
numleng(蝉)在哪里呢我们看不见它
我们唱着numleng(蝉)歌
但我们的声音并不协调
八月时天气很好
一对蟋蟀跳得很高
Dugudugu,
呼唤着朋友……(无实意词)
懂得的人们,知道该怎么叫
真的不懂的人,不知道该怎么叫
为什么不把你
带来的草鞋送一双给我
其他人都是你的朋友
今晚你们像蠕虫一样在一起私语
(意为我被排除在外)
对环境声音的模仿不仅限于歌曲中,还出现在一些鸟叫声deeuu中。deeuu是在鼓楼(darelow)中唱侗族大歌交流时赞美彼所唱的句子:
你们的歌很好,真的很好,
就像一只蝉在darelow的顶端鸣叫
Ngor—ngwet,ngor—ngwet
快点,多唱一些,别人的丈夫们!
五、侗族大歌:歌唱与居住环境
在这种音乐和地方的联系中,特别有趣的一点是它与文化和象征符号的交互作用。地方与音乐的联系可能是(关于)从哪个村庄(的人)获得歌曲。当我在距离三龙要步行一天多的小黄村了解到上述的三龙歌曲Banbaojuuee是如何成为小黄村曲目的一部分时,这种交互作用的证据变得很清晰。据小黄村和三龙的歌手们说,25年前,在三龙发生了一场大火,烧毁了很多房屋和米仓,于是一些三龙人迁往了小黄村。三龙的歌手们通过教唱这首侗族大歌,换取了小黄村村民们所提供的米饭,之后这首歌曲被加入了小黄村的曲目中。
前文被归类为gaGao—sn的三龙歌曲,是外地侗族大歌曲目进入三龙侗族大歌曲目的一个案例。然而我在三龙访问时,任何人都无法确切地说明来自相对遥远的Gao—sn(高增)村的歌曲是如何在三龙被知晓的。但有些人推测,这些歌曲可能是由一些很多年前因家乡困难而迁居到三龙的Gao—sn(高增)村民带来的。①然而进入其他曲目中的歌曲现在可能与其起源村子的歌曲不完全相同或不大相似,但保留起源村落的名称作为外来村落歌曲的标志,强调了侗族大歌与地方重要联系的持续存在。
六、侗族大歌:歌唱与非人类居住环境
在侗族音乐表演中为非人类居住环境里的神灵歌唱也是常见的,尤其是在侗族为迎接农历新年时的重要活动里环绕着sa的歌唱中。人们不期望神灵对歌声做出任何明显的回应,但当歌唱恰当地无阻地进行时,人们认为它对歌唱者及其社区有一种普遍的和吉祥的影响。
结语
这些贯穿在侗族大歌的演唱、地方和环境间的各种联系,展现了侗族世界观的方方面面,以不显眼但又重要的方式展现了音乐、地方和自然界的相互依存关系。在其他文化中,这种关系可能会被表达得更加明显。例如,斯蒂文.费尔德(StevenFeld)解释了卡卢利人如何将鸟类及其鸣叫视为“成为一种隐喻的人类社会,并且它们的声音代表特定形式的情感和伦理”([1990],2012,p31)。在卡卢利的语境下,这个隐喻的社会存在是因为:
卡卢利人认为世界由两个相互关联的现实构成的,一个是可见的,一个是映照的。……死后,一个人的野猪或鸵鸟ma-ma的“映照”从山上mama的世界中消失。一个anemama,字面意思是“消失的映照”,也就是灵性映照,以某种动物的形式出现在可见世界中;很常见的形式就是鸟。因此对卡卢利人来说,鸟类彼此间看起来就像是人类,而它们的叫声被视为来自anemama的声音交流。(Feld,[1990],2012,p30)虽然侗族人的宇宙观似乎没有费尔德描述的卡卢利人的那样具体,但侗族歌曲的歌词表明,人们与他们所处的声音、视觉和体验或生活环境间存在一种相似性。因此,鸟类和昆虫的声音可被认为是人的情感,人们也可视自己与自然环境的某些特征在某种程度上相似,这种相似性主要通过歌词明确表达或通过在不同语境中隐含的共同情感联系来表达。
本文所引用的许多例子已证实侗族歌曲(尤其是侗族大歌)与环境间的相互感知,这种相互感知还延伸到了侗族人谈论歌曲时所使用的概念中。例如,mun这个词用来形容理想的音质:强壮、丰满和饱满。然而mun常用来形容收割前饱满的稻谷,后延伸并应用到声音上。同样,这个词用来将歌词以一种引人注目和基本的方式将歌曲与物理环境联系在一起,大多数年长的歌手认为歌词是歌曲最重要的特征之一。所有类别歌曲的歌词在侗语中都被称为lakga,直译为“歌曲的骨架”。这种表述表明在侗族的认知方式中,骨架(大多数动物生命的基本组成物质之一)的概念可以合理地扩展,用以指代歌曲的基本组成部分,进一步将两者联系起来。
在本文开头,我引用了中国政府提交给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官方文件,其中描述侗族大歌热烈地赞美和寻求“人与自然的统一”的理想。这个陈述的核心思想几乎可以肯定是对中文著名成语“天人合一”的英文翻译。和许多其他中文成语一样,这个成语也有着悠久的历史:据说这个词语的使用可追溯至宋朝(960—1279),并借鉴了至少2000年前的概念性观点(Hou1997,p483)。当代对这个成语的理解侧重于和谐之意(Lietal.2015,p6),这可能意味着人们应该与自然和谐相处(Hou1997,p486)。
本文概述的侗族音乐、环境和地方间的联系,可以说是汉族和谐思想中某些元素的微妙反映。然而,我在三龙侗族大歌的研究中并没有表明音乐和音乐理念是用来明确地教导人们与自然和谐相处。相反,侗族的观念通过文字、音乐声音和概念表达出来,并表明了人与周围环境(广义上)间的相互依存关系,歌曲记录和传承的知识通过侗族人对人类和非人类形式的生活知识表达出来。虽然这些联系可以被理解为人与自然间的某种和谐,但我认为它们也会引发另外两种略有不同的解释。
首先,这些联系展示了一种侗族人的生活与周围环境密切交织却又与之分离的存在方式。这种分离感影响了人们在农业劳作中的角色表达方式,并在人类与其他植物和动物的生命形式之间划定了区别。如果没有这样的区分,这些不同生命形式间的歌词和音乐的比较将变得无足轻重。其次,侗族音乐与环境的不同形式关联的普遍性,可以理解为一种基于对自然界的知识和详细观察的特定文化观念的体现。与其将那些通过音乐揭示的对环境的纯粹观察视为文化创造的一种形式,不如将其视为一种谨慎(科学)分析的类型,这种分析展示了在理解生活过程中运用可用的逻辑推理方法的能力。
对侗族音乐、环境和地方间联系的调查,增强了我们对音乐传统的了解,并展现了这些传统同时具有文化的、历史的和“科学的”意义。对侗族和许多其他文化而言,音乐是传递和记录重要知识的关键方法,而其对环境知识的记录,为我们揭示这个社区及其他社区的思维方式提供了宝贵的资料。许多这些资料在历史记录中是缺失的。如果没有这些音乐记录,当代人对几代侗族人如何与他们的地方和环境联系的理解将大大受限。
近年来对侗族地区音乐和环境产生重大变化的影响,似乎不再影响侗族人对历史和“科学”知识的创造及歌曲的表达。然而,这些变化可能会影响侗族年轻人解读歌曲中持续存在的记录和概念背后意义的能力。很少有侗族歌曲的曲目被完整记录下来,而侗族地区自然环境的快速变化也限制着年轻一代对地方和环境生活的理解和传承。同时快速的社会变革也意味着侗族歌曲曲目的传承越来越有限,每一代传承的歌曲数量明显在减少。
作者简介
英倩蕾(文)(catherineIngram):哲学博士(音乐学),悉尼大学音乐学院高级讲师,研究方向:民族音乐学、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亚洲音乐等。
余沁毓(译):悉尼大学音乐学院哲学博士(音乐学)候选人,研究方向:历史民族音乐学、中国传统音乐、中国音乐的海外传播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