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老子》的“道”之体与“道”之用
本文姑且以通行本、帛书本《老子》作为“老子”文本的主要根据,因此所言“老子”,即指《老子》也。大体上,我们说老子哲学体系的核心是“道”。“道”的本意是道路。春秋时期的文献中,多次提到“天道”、“地道”、“人道”,或“天之道”、“地之道”、“人之道”等概念。老子的贡献是把“道”抽绎出来,使之成为一个独立的哲学形上学的范畴。[1]什么是“道”呢?《老子》一书并没有正面地界定它,但留下了不同层面的说明、暗示、隐喻,让人们去体验并接近“道”。
(一)道具有形而上的品格,道是宇宙的本源
《老子》中的“道”是真实存在的浑然一体的东西,没有具体形象,也没有名字: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返。故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25章,下引《老子》只注章序。)[2]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1章)这里涉及到“道”与“名”、“道”与“有”“无”、“道”与万物的关系。“徼”指边界,即事物间的界限,也可引申为端倪。“玄”谓幽深难测。“道”是整体性的,它在本质上既不可分割,也不可界定、言说。“道”是无限的,不可以用有限的感观、知性、名言去感觉、界说或限制。可以言说、表述的“道”与“名”,不是永恒的“道”与“名”。“无名”是万物的本始、源泉;“有名”是各种现象、事物的开端。这表明“道”也是先于语言概念的。无欲之人才能体悟“道”的奥秘,利欲之人只能认识事物的边界或表层。“道”与“无名”是同一个东西的两个不同的名称,都叫做“玄”。“无名”是无形无限的宇宙本体,“有名”是有形有限的现象世界。通过两者之间的变化,人们可以探索深澈幽微的宇宙本体和奥妙无穷的现象世界的门户。
(二)、道是精微深远的
“孔德之容,惟道是从。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以阅众甫。吾何以知众父之状哉?以此。”(21章)[3]
大德的动作,只遵从于“道”。“道”这个东西,是恍恍惚惚的。恍惚之中有形象,恍惚之中有万物。深远幽暗啊,这里面有精微的东西。这种精微的东西是真实的,可以验证的。从古至今,“道”的名字不消逝,以此追溯万物的本始。“道”的幽隐微妙与它是形形色色、纷繁复杂的世界的本体有关。它是超现象的绝对。同时,它又是创生万物的母体、根源。
“道”不是现象,是不可以被感知的:“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一者],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绳绳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谓道纪。”(14章)[4]这是说,“道”是不确定的,人们看不见、听不到、摸不着的,因此把它叫“夷”、“希”、“微”。人们很难探究这三者的区别,它们是混为一体的。“道”不是感官的对象,表明了“道”的超越性。这个“一”,它的上面并不明亮,它的下面并不暗昧。它连绵不绝,难以名状,复归到没有任何现象事物的状态。这就是没有形状的形状,没有形体的形象,叫做“惚恍”。迎着它,看不见它的前头;跟着它,看不见它的后头。把握古代的“道”,驾驭今天的现象世界,能推知万物的本源,这就可以体认“道”的规则了。
(三)、道是“一”、“朴”、“谷”,有无限性
从上面可知,“道”有时也用“一”来加以表示。“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39章)[5]自古以来得到“一”即“道”的,天得到了就清明,地得到了就稳定,神得到了就有灵气,河谷得到了就充盈,万物得到了就生长,侯王得到了就能成为天下主。反之,如果得不到“一”或“道”,情况就非常危险。“一”有时又指“道”的展开,如“道生一”云云。“一”可以生成为多,潜在可以变为现实。
“道”本“无名”,若勉强取一个名子,“朴”也是“道”的名称之一。“道常无名。朴虽小,天下莫能臣也。”(32章)[6]“朴”是未经人工雕琢的东西,虽然细小,然而天地却不敢支配它。
“道”又被形象化地比喻为“谷”、“谷神”、“玄牝”:“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6章)“道”如山谷一样。山谷是空虚的,唯其如此,才能永远存在并具有神妙莫测的功能。“牝”是雌性牲畜的的生殖器,泛指雌性。玄牝,意为万物最早的始祖,也即是“道”。“谷”、“牝”的门户,是天地的发生、发源之地,绵绵不绝好像存在着,其作用无穷无尽。
“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4章)“冲”就是“盅”,指空虚。“道”象深渊一样,好象是万物的宗主,但又不是万物的宗主,它不露锋芒,超脱彼此分别、利害计较的纷扰,含蓄其光耀,混同于俗尘。它模糊混沌,似亡而实存。我不知产生它的根源,好象出现在上帝之先。“天地之间,其犹橐龠(加竹字头)欤?虚而不屈,动而愈出。”(5章)“橐龠(加竹字头)”是鼓风用的风箱。天地不正象风箱一样吗?它是空虚的,而它蕴藏的风却无穷无尽,越作用,风量越大。
(四)、初论老子之“道”
现在我们可以初步领会“道”的主要性状了。“道”是原始浑朴、混沌未分、深远精微、连绵不绝的状态。“道常无名”、“道隐无名”、“大象无形”。它无名、无知、无欲、无为。它无形、无象、无声、无体,乃“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有时候,人们用“无”来表示本体的“道”,这虽是后起意(特别是王弼以后的意项),但确表明了“道”与现象世界的差别,又表明了“道”以虚无为用,还表明了老子的表述方式是否定式的、负的方式,不是肯定式的、正的方式。
以下集中谈《老子》文本中所见“道”之用。
(五)、宇宙生成论
“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40章)[7]“无名”包含着“有名”,“有生于无”。道生成并包含着众有、万象、万物,又不是众有、万象、器物的机械相加。老子哲学并不排斥、否定、忽视“有”的层面及种、类、个体自身性的差异,相反,肯定殊相个体自然生存的价值,反对外在性的强力干预及对物之天性的破坏。
“道”的展开,走向并落实到现实。如“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42章)道产生原始混沌的气体。原始混沌的气体又产生阴阳两种气。阴阳两种气产生中和之气。中和之气则产生万物。万物各自具有阴阳二气,阴气阳气相互摇荡就成为和气。“和”是气的流通状态。道在展开、实现过程中,生成长养万物。从宇宙生成论的进路来看,个体事物的成立有一个过程,如气化、凝聚的过程。以下我们还将看到,老子哲学除了可以从本体论的进路理解虚无之“道”乃万物所以为万物之形而上的根据外,还可以从宇宙生成论的进路理解老子解释天地万物形成的过程。[8]
(六)、道与德,体与用,虚无为用
老子不仅讲“道”,而且讲“德”。德者,得也。“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是以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51章)就是说,自然天道使万物出生,自然天德使万物发育、蕃衍,它们养育了万物,使万物得以一定的形态、禀性而存在、成长,千姿百态,各有特性。所以,万物没有不尊崇“道”而珍贵“德”的。“道”之所以被尊崇,“德”之所以被重视,并没有谁来强迫命令。它是自然而然,自己如此的。“道”使万物生长,“德”使万物繁殖。它们使万物生成、发展、结果、成熟,对万物爱养、保护。它们生养了万物而不据为己有,推动了万物而不居功自恃,统领、管理万物而不对万物强加宰制、干预,这才是最深远的“德”。
一般说来,“道”成就了万物之“德”,“德”代表了“道”,内在于千差万别的个别事物之中。
按这种思路,老子亦肯定文明建构、人伦生活,如说:“始制有名”(32章);“朴散则为器,圣人用之则为官长。故大制不割。”(28章)社会的伦理生活、文明制度,按自然条理生成并无害处,害怕的是,人为作用的强化,或执定于种种区分,将其固定化、僵化,则会破坏自然之道。老子肯定道德的内在性,反省文明史,批评礼乐和伦理道德的形式化,亦与此一致。如说:“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38章)毋宁说,老子肯定的是真正的道德仁义。老子知道,到了强调“礼”的时候,一定是忠信发生问题,“礼”的秩序发生危机的时候。
(七)、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
以上说的是老子以虚无为用。另一方面,老子又以反向为用。老子认为,“道”的变化、功用有一定的规律:“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40章)意思是,向相反的方向变化发展,是“道”的运动;柔弱,是“道”的作用。举凡自然、社会、人生,各种事物现象,无不向相反的方向运行。既如此,柔弱往往会走向雄强,生命渐渐会走向死亡。老子看到事物相互依存、彼消此长的状况。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矣。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2章)人们都知道美之所以为美,善之所以为善,那也就知道丑恶了。有无、难易、长短、高下、音声、先后都是相对的,相比较而存在,相辅相成,相互应和。“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39章)“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22章)受得住委屈,才能保全;经得起弯曲,才能伸直;洼下去,反而能盈满;凋敝了,反而能新生;少取,反而能多得;多得,反而迷惑。《老子》书中特别注意物极必反的现象:“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孰知其极?其无正?正复为奇,善复为妖”(58章);“物壮则老”(30章);“强梁者不得其死”(42章);“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44章)。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万物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强则不胜,木强则折。强大处下,柔弱处上。”(76章)
老子认识到事物发展的极限,主张提前预测设计,避免事物向相反的方向发展,防患于未然,因而提出了“不争”、“贵柔”、“守雌”、“安于卑下”的原则。他主张向水的品格学习: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10](8章)
“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不知,莫能行。……正言若反。”(78章)
“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为天下溪,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为天下谷,常德乃足,复归于朴。”(28章)
柔弱之水可以冲决坚强之石,弱可以胜强,柔可以克刚,新生的、弱小的事物能够战胜腐朽的强大的事物。老子看到强大了就接近死亡,刚强会带来挫折,荣誉会招致毀辱,因此安于柔弱、居下、卑辱。他提出“去甚、去奢、去泰”(29章)的主张。老子所谓“玄德”和“常德”,即深远、永恒的本性,如山谷、沟溪、赤子,乃在于它具有超越性和本真性,即超越了一定社会的等级秩序、道德准则和善恶是非,摆脱了人为的沾染,真正回复到人的本然的纯粹的性状,这才是人应持守的本性或品德。
面对万事万物之走向自身反面的不可逆转性,老子提出居弱守雌的方法,从而使自身在万物轮转之必然中立于不败不衰之地。从这一意图来看,老子哲学有着积极的意义。按这一思路,老子主张以一定的谋略使敌方陷于失败:“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是谓微明,柔弱胜刚强。”(36章)[11]
老子主张从细小、容易的事情做起,注意观察事物发展变化的征兆、程度,把握契机,以免招致大的困难和祸患:“图难于其易,为大于其细。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是以圣人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63章)“其安易持,其未兆易谋,其脆易破,其微易散。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乱。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64章)事情还在稳定时,容易维持;事情还未显露出迹象时,容易打主意;事情在脆弱时,容易分解;事情在微小时,容易消散。要在事情还未发生时进行预防;要在事情还在未紊乱之前进行整治。合抱的大树,生于细小的嫩芽;九层的高台,起于第一筐泥土;人生的道路,从脚下第一步开始。
(八)、综论《老子》之“道”
二、《老子》体“道”的工夫与境界
(一)、为道日损,
老子认为,获得知识靠积累,要用加法或乘法,一步步肯定;而体验或把握“道”则要用减法或除法,一步步否定。在他和他的后学看来,真正的哲学智慧,必须从否定入手,一步步减损掉对外在之物占有的欲望及对功名利禄的追逐与攀援,一层层除去表面的偏见、执着、错误,穿透到玄奥的深层去。“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48章)减损知、欲、有为,才能照见大道。“损”,是修养的工夫,是一个过程。我们面对一现象,要视之为表相;得到一真理,要视之为相对真理;再进而层层追寻真理的内在意蕴。宇宙、人生的真谛与奥秘,是剥落了层层偏见之后才能一步步见到的,最后豁然贯通在我们人的内在的精神生命中。“无为而无不为”,即不特意去作某些事情,依事物的自然性,顺其自然地去做。[13]
郭店简本《老子》并不排斥圣与仁义,其甲组第1—2简:“绝智弃辩,民利百倍;绝巧弃利,盗贼无有;绝伪弃诈,民复孝慈。三言以为使不足,或令之有乎属:视素抱朴,少私寡欲。”[14]通行本《老子》有“绝圣弃智”、“绝仁弃义”的主张,但目前发现的最早的竹简本《老子》并不直接反对圣与仁义,相应的说法是“绝智弃辩”、“绝伪弃诈”。竹简本《老子》可能是受到邹齐儒者影响的《老子》文本,或者最早的《老子》文本处于儒道两家并未分化的时代,其“道德”的主张,可以融摄“仁义”。以庄子为代表的道家哲学,批评儒家把“仁义”放在“道德”之上,主张“道德”统摄“仁义”。庄子以后,道家意识越强,对《老子》文本则愈加强了“绝圣弃智”、“绝仁弃义”的说法。
其实,老子并不绝对地排斥圣、智、仁、义、学问、知识,但显而易见的是,他十分警惕知、欲、巧、利、圣、智、仁、义对于人之与身俱来的真正的智慧、领悟力、德性的损伤与破坏,他害怕小聪明、小知识、小智慧、小利益的计较以及外在的伦理规范影响了人之天性的养育,戕害了婴儿赤子般的、看似懵懂无知实则有大知识、大智慧、大聪明、大孝慈、大道德的东西。道家以否定的方式(不是从实有的层面上否定),消解知识、名教、文明建制、礼乐仁义、圣智巧利、他人共在等所造成的文明异化和个体自我的旁落。老子批评了儒家的仁、义、忠、孝、礼、智、信等德目,但并不是取消一切德目。老子追求的是真正的道德、仁义、忠信、孝慈。所以从根本上来说,他恰恰是主张性善、仁爱、忠孝、信义的。他相信自然之性为善,返朴归真、真情实感,是最大的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老子也是人性本善论者。他对人性抱有很高的希望。
(二)、涤除玄鉴
“戴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专气致柔,能婴儿乎?涤除玄监,能无疵乎?爱民治国,能无知乎?天门开阖,能为雌乎?明白四达,能无知乎?”(今本10章,据帛书甲乙本校改。)[15]
“涤除玄监”即洗去内心的尘垢。“天门”,指修炼之人的头顶处,与天之气相接通的穴位。这一章是说,保持形体与精神的统一,能使之不分离吗?运转气血使筋骨柔和,能做到像婴儿一样吗?把心中的尘垢(私欲和区分彼此的小智等)清除出去,能做到使心没有瑕疵吗?爱民治国,能不耍小聪明吗?与天之气相接通、相闭合的一生,能甘居柔雌的地位吗?聪明通达,能做到超越知识吗?在老子看来,知与欲,理智的或价值的分别,使人追逐外在之物,容易产生外驰之心,加深物、我、人、己的隔膜,背离自然真性。老子认为,德养深厚的人,如无知无欲的赤子婴孩,柔弱平和,身心不分离,这才合于“道”,而强力、盛气、宝贵、欲望与思虑太多,则不合于“道”。
郭店简乙组3—5简:“绝学无忧。唯与阿,相去几何?美与恶,相去何若?人之所畏,亦不可以不畏。”帛书乙本第234上行至236上行:“绝学无忧。唯与呵,其相去几何?美与恶,其相去何若?人之所畏,亦不可以不畏人(人字衍)。恍呵其未央哉!众人熙熙,若飨于太牢,而春登台。我泊焉未兆,若婴儿未咳。累呵似无所归。众人皆有余,(据甲本,此处脱‘我独遗’三字)。我愚人之心也。蠢蠢呵,俗人昭昭,我独若昏呵。俗人察察,我独闵闵(甲本作闷闷)呵。忽呵其若海,恍呵若无所止。众人皆有以,我独门(门字衍)顽以鄙。吾欲独异于人,而贵食母。”[16]
“太牢”,古代祭祀,牛羊豕三牲具备,称为太牢,这里指盛宴。本章主旨仍然是要超越学问,除去忧虑。一切的分别,包括善恶的分际,在作者看来,与应答或呵斥之声相差不多。这里所描写的是得“道”之人“大智若愚”的状态。除了畏惧之心与大家一样,其它之事,都与众人不同。对于喜怒哀乐,我独无动于衷;比起别人的精明强干、善于分辨,我却显得那样的愚蠢、昏庸、笨拙。
(三)、至虚守静
(四)、澄明境界
老子认为,洞见、察识富有万物、雷动风行的殊相世界,需要主体摆脱诸相的束缚,脱然离系,直探万有的深渊,因为存在的终极根源在寂然至无的世界;而且习气的系缚、外物的追索,小有的执着,会导致吾身主宰的沉沦、吾与宇宙同体境界的消亡。因此,老子主张“挫锐解纷”、“和光同尘”、“谷神不死”、“复归其根”、“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无为而无不为”、“无用而无不用”。这些话语论证滞留物用、执着有为对于心体的遮蔽,论证摄心归寂、内自反观、炯然明觉、澄然虚静的意义,着重强调了人生向道德和超越境界的升华。
按照老子的道德理想、道德境界、人生智慧和人格修养论,他推崇的美德:见素抱朴、少私寡欲、贵柔守雌、慈俭谦退、知足不争、致虚守静、清静无为、返璞归真。老子以此为至圣与大仁。这是老子对人生的感悟,特别是对春秋末年贵族阶级奢侈生活的批判,对贵族社会财产与权力争夺的沉思,对财产与权力崇拜和骄奢淫逸的警告。老子通过冷静观照,提示了淡泊宁静的生活旨趣,看到逞强、富贵、繁华、暴利、暴力、权势、浓裂的欲望、奢侈、腐化、夸财斗富、居功自恃、骄横等等的负面。故老子的解构与孔子的建构有异曲同工之妙。
三、《庄子》之“道”论
我们姑且把《庄子》全书视为庄子及其学派的思想资料,以下本章所说的庄子,是庄子及其学派的代称。[19]
我们可以从本体论的路数或宇宙生成论的路数去理解庄子的“道”。[20]
首先,庄子的“道”是宇宙的本源,又具有超越性。
“有先天地生者,物邪?物物者非物,物出不得先物也,犹其有物也。犹其有物也,无已。”(《知北游》)“道”先于物并生成各物,是使万物成为各自个体的那个“物物者”,即“本根”。它不是“物”,即“非物”,即“道”。由于“道”之生物,万物得以不断生存。
这个“道”是“未始有始”和“未始有无”的:“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齐物论》)宇宙无所谓开始,亦无所谓结束,这是因为“道无终始”。
在《渔父》篇,作者借孔子之口说:“且道者,万物之所由也,庶物失之者死,得之者生,为事逆之则败,顺之则成。故道之所在,圣人尊之。”道是万物的根本,是各物的根据。“夫昭昭生于冥冥,有伦生于无形,精神生于道,形本生于精,而万物以形相生……天不得不高,地不得不广,日月不得不行,万物不得不昌。此其道与!”(《知北游》)明显的东西产生于幽暗的东西,有形迹的产生于无形迹的,精神来自于道,形质来自于精气,万物以不同形体相接相生。天没有道不高,地没有道不广,日月没有道不能运行,万物没有道不能繁荣昌盛,所有的东西都依于道,由道来决定。
其次,庄子的“道”具有普遍性。
“夫道,覆载万物者也,洋洋乎大哉!君子不可以不刳心焉。无为为之之谓天,无为言之之谓德,爱人利物之谓仁,不同同之之谓大,行不崖异之谓宽,有万不同之谓富。”(《天地》)[21]刳心即去掉自私用智之心。崖,岸也,界限之意。这里讲不自立异,物我无间,是谓宽容。整句表示道的广大包容及任其自然。包容万物,以无为的方式行事,没有偏私的君子,具有道的品格,庶几可以近道。
“夫道,于大不终,于小不遗,故万物备。广广乎其无不容也,渊渊乎其不可测也。”(《天道》)“道”大无不包,细无不入,贯穿万物,囊括天地,周遍包涵,巨细不遗,既宽博又深远。万物都具备“道”,“道”内在于一切物之中。没有道,物不成其为物。
道无所不在。道甚至存在于低下的、不洁的物品之中:“东郭子问于庄子曰:‘所谓道恶乎在?’庄子曰:‘无所不在。’东郭子曰:‘期而后可。’庄子曰:‘在蝼蚁。’曰:‘何其下邪?’曰:‘在稊稗。’曰:‘何其愈下邪?’曰:‘在瓦甓。’曰:‘何其愈甚邪?’曰:‘在尿溺。’”(《知北游》)道无所不在。这里颇有点泛道论了。
第三,庄子的“道”是一个整体,其特性为“通”。
“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为是而有畛也。”(《齐物论》)“道”是浑成一体的,没有任何的割裂,没有封界、畛域。“道”是圆融的、包罗万有的、无所不藏的,可以谓为“天府”。同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恑谲怪,道通为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毀也。凡物无成与毀,复通为一。”(《齐物论》)这是说,世间的事物,都有其存在的原因、合理性与价值,每一个体的禀性与命运千差万别,但无论有什么差别,或成或毀,这边成那边毁,在道的层面上,却并无亏欠,万物都是可以相互适应、沟通并在价值上齐一的。也就是说,莛虽小而楹虽巨,厉虽丑而西施虽美,只要不人为干预,因任自然,因物付物,任万物自用,可各尽其用,各遂其性,都有意义与价值。凡事在不用中常寓有其用,所日用的即是世俗所行得通的,而世俗所通行的必是相安相得的。“道”是一个整体,通贯万物。庄子所谓“一”、“通”、“大通”,都是“道”。万物在“道”的层面上“返于大通”、“同于大通”。
第四,庄子的“道”是“自本自根”的。
除前引《大宗师》所说“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外,《知北游》亦有大段论说:“今彼神明至精,与彼百化。物已死生方圆,莫知其根也,扁然而万物自古以固存。六合为巨,未离其内;秋毫为小,待之成体。天下莫不沉浮,终身不故;阴阳四时运行,各得其序。惛然若亡而存,油然不形而神,万物畜而不知。此之谓本根,可以观于天矣。”此处讲造化神妙莫测,使万物变化无穷。万物或死或生或方或圆,都不知其本根。天下万物没有不变化的。阴阳四时的运行又有其秩序。这些变化也好,变化之中的秩序也好,源于模糊的、似亡而存的“道”。“道”的妙用不见形迹,万物依赖它畜养而不自知。“道”是一切的本根。“道”不依赖于任何事物,自己成立,创生万有;天下万物依凭着道而得以变化发展。天地之大,秋毫之小,及其浮沉变化,都离不开“道”的作用。“道”参与天地万物的千变万化,道在其中为根本依据。可见,“道”自己是自己的原因,又是生成宇宙的原因。从万有依赖着“道”而生成变化,可知“道”是宇宙的“本根”。
但道是可以用人的生命来体证的。以上无穷、无始、无为谓先生,以及《大宗师》中的真人,《逍遥游》中的天人、神人、至人、圣人等,都是道体的具体化。因为道不仅仅是宇宙万有的终极根源,同时也是人的精神追求的至上境界。《天下》称颂关尹、老聃为“古之博大真人”,因为他们恬淡无欲,独自与神明住在一起,理会古之道术的全体,“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以濡弱谦下为表,以空虚不毀万物为实”。“常宽容于物,不削于人。可谓至极。”《天下》称颂庄子“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其于本也,弘大而辟,深闳而肆;其于宗也,可谓调适而上遂矣”。《天下》歌颂的关尹、老子、庄子,即为道的化生。
四、《庄子》“道”论中的理想人格论
《大宗师》指“道”或“大道”。大是赞美之词,宗即宗主,师就是学习、效法。篇名即表达了“以道为师”的思想。也就是说,宇宙中可以作为宗主师法者,唯有“大道”。这个大道也称为“天”,即自然而然的生命流行之体。“道”是客观存在的,又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其存在不以他物为条件,不以他物为对,在时空上是无限的。但这个“道”不是造物主、上帝或绝对精神本体,而是一无始无终的大生命(宇宙生命)。万物的生命,即此宇宙大生命的发用流行。既然道的生命是无限的,那么在一定的意义上我们也可以说万物的生命也是无限的。所谓生死,不过如昼夜的更替,我们不必好昼而恶夜,因而勿须乐生而悲死。这才算领悟了生命的大道,也可以说是解放了为形躯所限的“小我”,而成为与变化同体的“大我”了。庄子认为,人们通过修养去体验大道、接近大道,可以超越人们对于生死的执着和外在功名利禄的系缚。但这不需要人为的去做什么。他的修养原则是“不以心损道,不以人助天”,依此而可以达到“寥天一”的境界。其生命体验、审美体验的方式是直觉主义的“坐忘”。
“各适己性”的自由观的前提是“与物同化”的平等观。逍遥无待之游的基础正是天籁齐物之论。庄子自由观的背景是宽容,承认自己的生存、利益、价值、个性自由、人格尊严,必须以承认别人的生存、利益、价值、个性自由、人格尊严为先导。这种平等的价值观肯定、容忍各种相对的价值系统,体认其意义,决不抹杀他人的利益、追求,或其他的学派、思潮的存在空间。这样,每一个生命就可以从紧张、偏执中超脱出来,去寻求自我超拔的途径。章太炎《齐物论释》正是从庄子“以不齐为齐”的思想中,阐发“自由、平等”的观念。[22]“以不齐为齐”,即任万物万事各得其所,存其不齐,承认并尊重每一个体自身具有的价值标准。这与儒家的“和而不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恕道正好相通。
儒家的理想人格是圣贤人格。儒家心目中的圣人或圣王,有着内圣与外王两面的辉煌。虽然“内圣外王”一说出自《天下》,然而后来却成为儒家的人格标准。内圣指德性修养,外王指政治实践。儒家强调在内圣基础之上的内圣与外王的统一。因此,儒家人格理想不仅是个体善的修炼,更重要的是责任感和当担意识,是济世救民,努力为国家、民族和人民建功立业,即使遭到贬谪也以深沉的忧患系念天下百姓的疾苦和国家的兴亡。儒家也有其超越精神,穷居陋巷,自得其乐,安贫乐道。道家庄子的真人、圣人、神人、至人、天人的理想人格,与儒家有别,其特性是:独善其身,超然物外,一任自然,遂性率真;与风情俗世、社会热潮、政权架构、达官显贵保持距离。这是庄子和道家的神韵情采。与儒家积极入世的现实品格相比较,道家凸显的是超越和放达,以保持距离的心态,批评、扬弃、超越、指导现实。
庄子之真人、至人、神人、圣人,都是道的化身,与道同体,因而都具有超越、逍遥、放达、解脱的秉性,实际上是一种精神上的自由、无穷、无限的境界。这深刻地表达了人类崇高的理想追求与向往。这种自然无为、逍遥天放之境,看似玄秘莫测,但实际上并不是脱离实际生活的。每一时代的类的人、群体的人,尤其是个体的人,虽生活在俗世、现实之中,然总要追求一种超脱俗世和现实的理想胜境,即空灵净洁的世界。任何现实的人都有理想,都有真、善、美的追求,而道家的理想境界,就是至真、至善、至美的合一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