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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2.16广东
序
1973年,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了一批古书,其中就包括我们的“万经之王”——《道德经》,分甲乙两个版本。结果经整理复原之后发现,该版本与当下流行的传世版本《道德经》,存在着一些差异。这些差异大多只在只字片语之间,但意义却有千差万别之远。
比如传世版的“非常道”,帛书版为“非恒道”。此前常有注本把“非常道”理解为“非同一般的道”、“不同寻常的道”,而帛书版一出,这种解读便站不住脚了。“常”实为“恒常”之“常”,而非“寻常”之“常”。
再比如传世版的“执古之道”,帛书版为“执今之道”。很多学者认为《道德经》是复古之说,并且比儒家复周朝之礼更彻底,直接要复古到原始社会。这种荒谬言论的根源,在于此句。司马谈在《论六家要旨》中对道家的评价是“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拘泥于“执古之道”,又该如何与时迁移,应物变化?更遑论无所不宜了。
同样的脚,踩出来的脚印却没有一个是相同的,因为踩到的地方不一样。拿踩在泥地里的脚印去驾驭沙地,这不是自取其辱么?所以才要“执今之道”来“御今之有”。时过境迁,则法术也要随之而变,用一成不变的古法治国,非道家之道。
又比如传世版的“大器晚成”,帛书版为“大器免成”。此前我们常用“大器晚成”来励志进取,而帛书版一出,才知完全错会了老子之意。通过切磋、琢磨而成器,越精细越晚成,可所成终也只是人为之器,人力有时穷。天成之器方为大器,而此等大器都不是人力能造就的。所以如何才能接受“天”的成就,如何才能承接“道”之伟力的塑造,道家总结出两个字:“自然”。
又比如传世版的“道隐无名”,帛书版为“道褒无名”。“道隐无名”,表示隐藏起来连名字都没有,与“道褒无名”刚好完全相反。“道褒无名”,对道最大的褒扬便是无名无誉,因为任何名誉都不足以加之。隐于无名为极隐,而褒于无名则为极显。
任何事物,称颂它的人多,便意味着得到它的人少,如果人人都能得到,也就不会觉得有多可贵,也就不会去称颂了。空气,水,阳光,人人都能从中得到好处,所以也没什么人去赞扬它们。但这种不赞扬本身就是最大的赞扬,因为天地万物无不沐浴其福泽之中。这才是最大的显化,又怎么能说是“道隐”呢!
尚有更多差异,这些差异对我们学习与践行《道德经》影响不可谓不大,故撰写本书,一一进行对比解读。从对比结果来看,帛书版本《道德经》明显体系更加圆融,脉络更加清晰,更具有现实意义,也更能适用于当下。
因为少年时的一些特殊机缘,我是先知有“道”,后知有《道德经》。心中先存了对“道”的直观认知,去契合《道德经》经文,而不是在经文中追寻“道”,所以受文字的束缚较少。在各版本之中,与我对“道”的认知契合度最高的,便是帛书版《道德经》。在我看来,帛书版《道德经》所陈述的内容,明显要比其他版本更接近“道”的真相。老子原文或未可知,但就论“道”而言,当以帛书版《道德经》为真。
读经首先要正本,我们要读的是更贴近原本的老子著《道德经》,而不是经过篡改涂抹的某人撰《道德经》。经过我十多年的研究,以马王堆出土帛书《老子》甲、乙本为底本,参照王弼注本、河上公注本等传世版本,参考当代注家如高明教授、陈鼓应教授的注译,结合自己的理解进行断句、修正,整理出理论体系圆融通达的帛书版本,并作详细解读。
帛书版《道德经》之所以目前不得彰显,主要是因为知道的人太少,注本太少,解读深度也多有不足。正值国学复兴之际,希望本书可以为弘扬中华优秀传统道文化贡献绵薄之力。
本书得到嘉兴三立企业管理顾问有限公司董事长唐诗武先生,宣雅芳女士与张三永师兄的大力支持,在此谨致谢意。写作过程中,有幸结识了一大批同道好友,如俞广勇师兄、李国风师兄、进宝、庖丁、何许人等,就不一一点名致敬了。有缘大道同行,今生何其幸焉!
注读说明
“注”,指读书时有疑问、有感悟,即在旁作出说明,写出自己的体会与解释。
“读”,指把书的内容读懂,同时还要进行逻辑整理,以通畅的行文书写出来。
边“注”边“读”,遂成此书。本书主要包括以下内容:
一、帛书《老子》原文对比传世版《道德经》原文。
本书所用帛书《老子》原文,是以长沙马王堆帛书整理小组校勘的帛书《老子》合订本为底本,参考中华书局1996年版高明先生《帛书老子校注》校订的帛书甲、乙本,重新进行断句与文字修正而成的版本。
本书所用传世版《道德经》原文,是中华书局2008年版楼宇烈先生《老子道德经注校释》校订的王弼通行本。
注:帛书甲、乙本均不分章,为便于与通行本对照查阅,本书按帛书篇次,《德经》在前,《道经》在后,依今本章节进行分段。部分位置错乱的章节如第24、40、41、80、81等章,以帛书经文次序为准。
二、帛书《老子》与传世版《道德经》版本差异注释。
本书着重列出帛书与通行本多达139处重大差异,以数字序号“①”的样式在帛书原文中进行标注,同时在“版本差异”项中作详细阐释。
三、帛书《老子》白话文直译。
本书81章内容,每一章均有“直译”项,用直白易懂的语言,精准翻译帛书原文。字句对应的同时,做到通顺流畅,逻辑清晰。
四、帛书《老子》字句注译、解读。
本书81章内容,每一章均有“解读”项,对帛书原文逐句详解。重要、疑难的字词,单独注释,结合字形、字义、全文关系等,进行深入、透彻的解析。
五、帛书《老子》全文注音。
帛书中有一些生僻字、多音字,字的读音对语义认知也会造成影响。为便于读者确立字义与发音,正确诵读经典,特在“附录”项加入本书校注的帛书《老子》全文,逐字注音。
德经注读
一、道、德是这样沦丧的(今38章)
帛书版:
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也①。上仁为之,而无以为也。上义为之,而有以为也。上礼为之,而莫之应也,则攘臂而扔之。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也,而乱之首也。前识者,道之华也,而愚之首也。是以大丈夫居其厚,而不居其薄,居其实,而不居其华。故去彼取此。
传世版:
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下德为之而有以为。上仁为之而无以为,上义为之而有以为,上礼为之而莫之应,则攘臂而扔之。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前识者,道之华而愚之始。是以大丈夫处其厚,不居其薄;处其实,不居其华。故去彼取此。
版本差异:
①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也:传世版在句后添了一句“下德为之而有以为”,其实是误解。本章“上德”对应的“下德”,是个统称,包括“仁、义、礼”在内,统称为“下德”,而不是单独有一个“下德”。“下德”的共同特性便是“不失德”,都是以立“德”为目的而为之,如此反而失去了真正的“德”,所以才要“建德如偷”。
直译:
最上乘德性的人,不以施行德为目的,所以才具备了真正的德。低层次德性的人,处处以施行德为目的,所以反而不具备真正的德。最上乘德性的人,以无为来行事,顺从本性而为之。最上乘仁的人,以施行仁德来行事,顺从本性而为之。最上乘义的人,以施行义举来行事,强制自己而为之。最上乘礼的人,以施行礼制来行事,得不到回应,就举起胳膊强迫他人遵从。所以大道失去了,德开始得到推崇;德失去了,仁开始得到推崇;仁失去了,义开始得到推崇;义失去了,礼开始得到推崇。礼是忠信缺失的表现,推行它就是祸乱的开始。先行确立的规范制度,不过是大道的浮华,追随它就是愚昧的开端。所以大丈夫选择敦厚,而不居于浅薄;选择朴实,而不居于浮华。因此取其厚实,而弃其薄华。
解读:
“上德不德,是以有德。”这里的“上”字和第八章“上善似水”的“上”是一个意思,都表示高品质的、上乘的。不过“上善”侧重于表现,而“上德”侧重于内涵,“上德”之人有所行动,表现出来即为“上善”。
最上乘的德,不以施行德为目的,或者说意识不到自己的行为是有德,所以才具备了真正的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下等的德,处处不离开德,时时想着要建树德,所以反而不具备真正的德。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两个人扶老太太过马路。其中一个啥也没想,看到老太太需要帮助就自然上前去帮忙了。另一个是想着小学老师的教导,要多做好人好事,扶老太太过马路就是好人好事,所以上前去帮忙了。那么这两个人,哪一个才具备真正的德呢?
行为没有私心杂念,无所欲求而自然去做的,才是出于内在的德性。而且这样无意识去做事,事后往往也不会认为自己是做了好事,有功劳。正因此,才具备了真正的德。
“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也。”“无为”指“不施为”,不以自己的主观意志施加于人而为,是谓“无为”。“无以为”是指“不因为什么而为”,在这里表示“不自我强迫而为之”。“无为”是不施加意志于他人;“无以为”是不施加意志于自身。
“上仁为之,而无以为也。”拥有上仁的人,以施行仁德来行事,但也是乐意为之,并非强制自己而为之。
关于“仁”和“慈”的区别,“慈”表现出来是“不伤害”,而“仁”表现出来是“有亲爱”,所以“仁”是一定要施以行为的,但“慈”不需要。我们说一个人有仁有义,就需要有相应的行为来体现,而说一个人很慈祥,并不需要他做什么。“慈”属于上德,因为无为;而“仁”属于下德,因为有所施为。
“上义为之,而有以为也。”拥有上义的人,以施行义举来行事,但是出于主观的考量而为之。“义”的行为,《中庸》解释为“义者宜也”,适宜的意思,行为是否适宜,就需要进行考量。而《墨子》的解释为“义,利也”,行为是否对群体有利,对天下有利,就更需要考量了。考量出来的结果,哪怕有违自身的意愿,也仍然会强制自己为之。所以“义”往往带有牺牲自我的含意,所谓“舍生而取义”。
“上礼为之,而莫之应也,则攘臂而扔之。”拥有上礼的人,以施行礼制来行事,没有得到回应,就举起胳膊强迫他人遵从。“攘臂”是指挽起袖子,伸出胳膊;“扔”是指强力牵引,扯、拽;合在一起的意思是“挽起袖子伸出胳膊去强拽别人。”
为何只说“上仁”、“上义”、“上礼”,而不再列举“下仁”、“下义”、“下礼”?因为老子对属于“下德”的仁、义、礼并非认可的态度。我们说一个人不行,往往会说他最高也就那样,最多如此而已,从上限来评价他。这里的“上仁”、“上义”、“上礼”,便是说最好也不过是这样,至于还有更差的,那就不值一提了。
“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所以当天下有道的时候,人人怀有真德,真德反而不为人们所认知。只有当天下有道的状态消失后,有了不符合真德的行为,真德才能得以显现出来,进而被人们所认知,这就是“失道而后德”。
持有真德的状态,是一种不知不觉的质朴状态。当人们认知到德的可贵,开始四处宣扬德的时候,本身拥有真德的人,也会认知到德的存在,进而从“上德”变成“下德”,从“无为”变成“有为”,从“无以为”变成“有以为”。
这也是为什么老子会斥责孔子宣扬仁义,说他的行为就好像敲锣打鼓追逐逃跑的人一样,只会让人越逃越远。《庄子·天道》:“夫子亦放德而行,循道而趋,已至矣。又何偈偈乎揭仁义,若击鼓而求亡子焉?意,夫子乱人之性也!”
因此,质朴最终必然消散,而真德最终必然消失,变成“不失德”之“下德”。大家口口声声不离开德,实际上都不具备真正的德。
“失德而后仁”,有意为之的“德”,也就是“仁”。“仁”表现出来是有亲有爱,但是有爱必有偏私,《中庸》说:“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亲近亲族才是最大的仁。有偏私,而有差别;有差别,而互相割裂。最终大家开始抱团结群,只在各自的小圈子里发扬“爱”,这就变成了“义”。
“义”,需要为他人、为集体牺牲自我,本质是对自我进行制约,但很多人制约不了自己的内心,而只能做到制约外在,这就变成了“礼”。所以“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当大家都开始推行礼,人人都只看外在表现的时候,也就说明整个社会忠信差失,内在真情严重不足了。
“夫礼者,忠信之薄也,而乱之首也。”“薄”,读“bó”音,轻微、不足的意思。所以“礼”这个东西,代表的是忠信不足,德性缺失,强制推行的话,只会带来祸乱。因此后世有“礼教吃人”的说法,即使在老子的时代,因礼法而生祸乱的也不在少数。比如孔子主导的“堕三都”,就是因为城墙的建设不合礼制要强行拆除,而引发的国家动乱。
“前识者,道之华也,而愚之首也。”关于“前识”,韩非子的解释是类似占卜预测一类的先知先见,陈鼓应的解释是预设的种种礼仪规范。从道、德、仁、义、礼直接跳到占卜,跨度有点太大,与文义不合。但解释为“预设的礼仪规范”,又只是针对“礼”而言,范围小了些。
“前”,《说文》:“不行而进谓之前。”这里指先行存在并一直沿用至今的东西。“识”,认知、辨识,界定范围,这里引申为设立制度规范。“前识”,即先行存在并作界定的认知,前人确立的规范制度。礼仪包括在内,祖宗之法、圣人之言也同样包括在内。
因此当孔子向老子问礼时,老子对孔子说:“子所言者,其人与骨皆已朽矣,独其言在耳。”而庄子借轮扁之口说,先前的圣人流传下来的书籍,都只是糟粕而已,并非真正的内涵。那些精华的不可言传的东西,都已经随着圣人的死去而消亡了。所以,如果把圣人留下的言说当成是真知,把古人留下的规范当成是真理,那就是愚昧的开始。故老子说“道可道也,非恒道也”。
“是以大丈夫处其厚,不居其薄,处其实,不居其华。故去彼取此。”所以大丈夫选择敦厚,而不居于浅薄;选择朴实,而不居于浮华。因此要知取舍,取其厚实而舍其薄华。
二、无人赞赏,才是最大的赞赏(今39章)
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①,侯王得一而以为天下正。其致之也,谓天毋已清,将恐裂。谓地毋已宁,将恐发。谓神毋已灵,将恐歇。谓谷毋已盈,将恐竭②。谓侯王毋已贵以高,将恐蹶。故必贵而以贱为本,必高矣而以下为基。夫是以侯王自谓孤、寡、不谷,此其贱之本与!非也?故致数誉无誉。是故不欲禄禄若玉,硌硌若石。
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其致之。天无以清将恐裂,地无以宁将恐发,神无以灵将恐歇,谷无以盈将恐竭,万物无以生将恐灭,侯王无以贵高将恐蹶。故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是以侯王自谓孤寡不穀。此非以贱为本邪?非乎?故致数舆无舆。不欲琭琭如玉,珞珞如石。
①[万物得一以生]:这句话在帛书版中没有,传世版加入。开篇讲“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天地与万物,其实同属。万物包括天地,单独一个“生”字不足以描述。
②[万物无以生将恐灭]:这句话也同样是传世版窜入,当删。
以往得到“一”的,天得“一”而清明,地得“一”而安宁,神得“一”而灵动,谷得“一”而充盈,侯王得“一”而成为天下依从的范式。推而言之,天如果不再保持清明,恐怕将要崩裂;地如果不再保持安宁,恐怕将要塌陷;神如果不再保持灵动,恐怕将要停歇;谷如果不再保持充盈,恐怕将要竭尽;侯王如果不再保持贵高,恐怕将要颠覆。所以贵以贱作为根本,高以下作为基础。因此侯王以“孤”、“寡”、“不谷”作为自己的称呼,这正是以贱作为根本啊!不是吗?所以招来太多的赞赏,就等于没有赞赏,因此不愿做尊贵的玉石,而愿做坚实的石头。
“昔之得一者”,“昔”,过去,从前。“一”在这里指“道”。大道唯一,可是落在万物身上,表现却各不相同。正如第三十二章所说,“譬道之在天下也,犹小谷之与江海也”。“道”好像是江海,落在万物好像分出支流,支流情貌各异。
“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侯王得一而以为天下正。”天遵从于道获得的状态是“清”;地遵从于道获得的状态是“宁”;神遵从于道获得的状态是“灵”;谷遵从于道获得的状态是“盈”;侯王遵从于道获得的状态是“天下正”。
天下正,即天下的中正处,万民纷纷来归的地方。来归,也就意味着遵从于他,服从于他,所以他是贵而高的。
天清,地宁,才可以蕴养万物,天地如果时常动荡,那么万物将不得安生。神的运转永不停歇,才能称之为灵,正所谓“谷神不死”。有充盈的空间,才能称之为谷,谷一定是空虚的,被填实也就不复为谷了。
人,有健康状态,有疾病状态。健康的状态是常态,可以长久保持,可以正常维持生命。之所以能保持健康常态,因为我们的生活起居遵从着道,谓之“得一”。而如果失去了这个“一”,就会失去健康常态,转化为病态。
“其致之也,谓天毋已清,将恐裂。谓地毋已宁,将恐发。谓神毋已灵,将恐歇。谓谷毋已盈,将恐竭。谓侯王毋已贵以高,将恐蹶。”“致之”,推而言之;“致”,招引、达到。“发”,甲骨文字形表示物体向上或向前迅速运动,本义为“射出”,也有向上“起”之意。地不宁而“发”,大地不再安宁而是往上往前迅速运动,便是地震之类的天塌地陷了。
所以可想而知,天如果失去了“一”,就不再清明,而将要崩裂;地如果失去了“一”,就不再安宁,而将要塌陷;神如果失去了“一”,就不再灵动,而将要停歇;谷如果失去了“一”,就不再充盈,而将要竭尽;侯王如果失去了“一”,就不再贵高,而将要颠覆。
“故必贵而以贱为本,必高矣而以下为基。夫是以侯王自谓孤、寡、不谷,此其贱之本与!非也?”侯王即贵又高,但如果行为失道不能服众,也会被下面的人所颠覆。所以贵的根本在于贱,高的根本在于下,侯王的根本在于下贱之民。因此为了表示不忘本,侯王会自称“孤、寡、不谷”,这都是最低贱的称呼了。
“故致数誉无誉。”所以任何事物,召来了太多的赞赏,都等于没有赞赏,因为脱离了自己的根本。比如美玉和石头,石头到处都是,造福天下人,但却没有谁赞美它。而美玉极为稀少,只有极少部分人可以得到,却人人称颂。称颂的人多,正是因为得到的人少。人人都能得到的好处,也就不会觉得有多可贵了。
空气,水,食物,阳光,人人都能从中得到好处,所以也没什么人去赞美它,但这种不赞美本身就是最大的赞美。因为它们才是真正做到与下、贱同德,和敛其光,玄同于尘,而非高高在上,脱离根本。因此,“道褒无名”。
“是故不欲禄禄若玉,硌硌若石。”“禄”指“福运”,在这里表示稀少而尊贵;“硌”指“坚实、有棱角”,在这里表示众多而低下。所以不愿做尊贵的玉石,而愿做坚实的石头。
三、大道无名,因人高下而有差(今41章)
上士闻道,勤能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弗笑,不足以为道。是以建言有之曰:明道如昧,进道如退,夷道如纇。上德如谷,大白如辱,广德如不足。建德如偷,质真如渝。大方无隅,大器免成①,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褒无名②。夫唯道,善始且善成③。
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故建言有之:明道若昧,进道若退,夷道若颣。上德若谷,大白若辱,广德若不足,建德若偷,质真若渝。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隐无名,夫唯道善贷且成。
①大器免成:传世版为“大器晚成”。“大方无隅,大器免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褒无名”,无、希、免都是“没有”的意思,“晚”用在这里不伦不类。“大器免成”,最大的器,是不会落成的。因为“成”也就意味着完结,就此固定下来,失去了更进一步的可能,便不能称之为大了,和“大成若缺”一个道理。所以最大的方不会有边角,显现出边角,也就意味着到了边缘,不能更大了。最大的音不会以声相和,最大的象没有形状,对道最大的褒扬是无名无誉,因为任何名、誉都不足以加之。
②道褒无名:传世版为“道隐无名”,表示隐藏起来连名字都没有,与“道褒无名”刚好完全相反。对道最大的褒扬便是无名无誉,正如第三十九章所说“故致数誉无誉。是故不欲禄禄若玉,硌硌若石。”像石头一样没有人称赞,才是最大的称赞,因为无所遗漏,天地万物无不沐浴其福泽之中。这才是最大的显化,又怎么能说是“道隐”呢!
③善始且善成:传世版为“善贷且成”,“贷”是“施、予”的意思,把自己的给别人,与第六十八章“圣人无积,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予人矣,己愈多”相呼应。可“道”是独立不改的,不能再多也不能再少,它是无法分出而施人、予人的。天地可以不自生而得长生,圣人可以不积而愈有愈多,但用于“道”就不合适了。
上乘之人听闻了道,会勤奋地践行它;中乘之人听闻了道,有时候放在心上,有时候就遗忘了;下乘之人听闻了道,哈哈大笑。如果他不嘲笑,那道就不足以为道了。所以有立言是这样说的:显明之道好像是暗昧,进取之道好像是后退,平顺之道好像诸多阻碍。最崇高的德,好像空谷一般低下;最大的洁白,好像满是污垢;最宽广的德,好像还有不足;最具建树的德,好像偷偷摸摸;最纯真的品质,好像污浊不堪。最大的方正没有边角,最大的器物不会完成,最大的音律听不到它的声调,最大的形象没有形状,对道的最大褒扬是无名无誉。唯有道,善于滋生万物,且善于成就万物。
“上士闻道,勤能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士”是对人的美称,在这里老子用“上士”、“中士”、“下士”来指出,不同的人听闻道以后不同的反应。“闻”指听闻,而不是指体察,因为体察本身就代表“得”。就像说我们“闻”到了什么味道,其实可以说已经得到了这些味道。
上乘之人听闻了道,会勤奋地践行它;中乘之人听闻了道,有时候放在心上,有时候就遗忘了;下乘之人听闻了道,哈哈大笑。
“弗笑,不足以为道。”如果他不嘲笑,那道就不足以为道了。这也是为什么老子在第二十章说“我欲独异于人”,“俗人昭昭,我独若昏呵。俗人察察,我独闷闷呵”。因为在俗人眼中,有道者才是异类,才是可笑的。
“是以建言有之曰:明道如昧,进道如退,夷道如纇。”“建言”指“立言”,表示已经存在的语句。“纇”指“丝上的疙瘩”,丝本是很顺滑的,有了疙瘩就不再平顺了。这里的三个“道”,分别指“显明之道”、“进取之道”、“平顺之道”。所以早就有立言是这样说的:显明之道好像是暗昧,进取之道好像是后退,平顺之道好像诸多阻碍。
“上德如谷,大白如辱,广德如不足。建德如偷,质真如渝。”这里的“上”,就不是“上乘”的意思了,而是“高处、崇高”的意思。“上德”,形容德之高;“广德”,形容德之广;“建德”,形容德之建。最崇高的德,好像空谷一般低下;最大的洁白,好像满是污垢;最宽广的德,好像还有不足;最具建树的德,好像偷偷摸摸;最纯真的品质,好像污浊不堪。
“上德”为何如处下?因为高以下为基,贵以贱为本,故在下以承其垢,在贱以承其不祥。
“大白”为何如污垢?因为清白出于暗昧,清扬出于浊辱,故知白而守辱,守辱实为大白。
“广德”为何如不足?因为大成若缺,大盈若盅,德广大而不能至其边界,故状若不足。
“建德”为何如偷摸?因为“上德不德”,故行德不欲见贤,功成不得名显,好像偷摸行事。
“质真”为何如污浊?因为质真为朴,朴是万物最初始的状态,低微原始,如同污浊。
“大方无隅,大器免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褒无名。”最大的方正没有边角,因为如果看到它的边角,也就意味着它的边界已经到达,边界之外就是比它更大的,它又如何能算是大呢?
最大的器物不会被塑造完成,因为成也就意味着终结,固定下来而失去了更进一步的空间,便不能称之为大了。所以天下为何被称为“神器”,因为天地一直都处于演化中,从来都不曾完结,故而又说“大成若缺”。
很多家长热衷把孩子塑造成器,但是人力有时穷,他们的人力之所成,又怎么能比得上自然伟力的造化无穷!所以他们自以为对孩子的成就,其实是毁掉了孩子的天赋,让孩子脱离自然的造化,失去更进一步的可能。因此“大器免成”,免的是人之拙力所成,而承接道之无限伟力,如此方可成“大器”。
最大的音律听不到它的声调,因为音是声相和而起,声如果固定下来有了阶调,音也就同时有了局限,不能称之为大。
最大的形象没有形状,因为有了形状也就有了界限,被限定了界限的形象,不能称之为大。
对道的最大褒扬是无名无誉,因为没有赞誉才是最大的赞誉,意味着万物皆得其恩泽,无所遗漏。人人都能得到的东西,就像那地上的石头一样,又有什么好褒扬的呢?所以《道德经》其实并不推崇“隐”,所谓“无名”、“无功”,其实才是最大的显化。“无为”,其实无所不能为。
“夫唯道,善始且善成。”唯有道,善于孕育滋生万物,且善于成就万物。
四、天下之物生于有,有生于无(今40章)
反也者,道之动也。弱也者,道之用也。天下之物生于有,有生于无。
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
无
事物呈现出相反的形态,是道在被发动;事物呈现出柔弱的形态,是道在被使用。天下的万物生于有形质,有形质生于无形质。
“反也者,道之动也。”这里的“反”,是“相反、对立”的意思,指的正是第四十章所描述的众多离奇现象。
为什么明道如昧,进道如退,夷道如纇?为什么上德如谷,大白如辱,广德如不足,建德如偷,质真如渝?为什么大方无隅,大器免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褒无名?
明与昧,进与退,夷与纇,是“反”。上与谷,白与辱,广与不足,建与偷,真与渝,是“反”。大方与无隅,大器与免成,大音与希声,大象与无形,道褒与无名,同样是“反”。为什么事物发展到极致会呈现出相反的形态,正是因为“道之动”。
“动”是指“发动、发作”,是道在被发动,造就了这些与事物本然相反的现象。为什么道会被发动,正是因为事物的不断发展,突破了自有的界限,进而触及到了新的领域。不同的领域,匹配的规则也不同,而天下规则,统归于道。因此规则变换,也就意味着道被发动。
比如,随着科学对万物的研究越来越微观,到了量子层面,本来适用于万物的牛顿经典力学就不再起作用了,需要更换一套新的量子力学。那如果继续下去,触及到了非物质的“无”的层面,是不是量子力学又会不再适用了呢?
所以说,当形象大到一定的程度,我们用来衡量形象大小的老眼光就需要换一换了,不然呈现出来会是完全相反的形态,因为触及到了新的领域,那一套旧标准已经不再适用了。因此,用道来显明,俗人只会认为是暗昧;用道来前进,俗人只会认为是后退;用道来平顺,俗人只会觉得磕磕绊绊。因为以俗人之聪,理解不了大道之明。
所以崇高之德,在俗人眼中是低下;大的清白,在俗人眼中是污辱;宽广之德,俗人看来只是不足,建树之德,俗人看来偷偷摸摸;纯真的品质,俗人却认为是污浊。用边角来限定方正,大方就不会呈现边角;用成就来塑造器物,大器就不会被成就;用声调来和成音律,大音就不会有声调;用形状来限定形象,大象就不会有形状;用名声来表达褒扬,道就不会有名声。
“弱也者,道之用也。”“弱”是指柔弱,“柔弱胜强”的弱。事物呈现出“弱”的状态,是道在被使用。简言之,万物守于“弱”时,可以最大程度得到道的生扶,也就是“用”道。所以“柔弱细微者,生之徒也”。
柔弱,是具有生命力的象征,如婴儿“骨弱筋柔而握固”,“万物草木之生也柔脆”,“人之生也柔弱”等等。因此,“柔之胜刚,弱之胜强”,柔弱之所以能战胜刚强,正是因为得到了“道”的生扶,使用了道,故能无往而不胜。以道之大来胜物之强,完全是降维打击,跨层级的碾压。俗人理解不了柔弱胜强,只是因为思维还没有触及到道的层面。
所以为什么“大象无形,大方无隅,大器免成,大音希声”,因为真正的大,是大到突破了“有”的局限,而到了母本之“无”的位置,往上跃迁了一个层级。
五、万物负阴而抱阳,以虚而至中和(今42章)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中气以为和①。人之所恶,唯孤、寡、不谷,而王公以自名也。物或损之而益,益之而损。故人之所教,亦议而教人。故强梁者不得其死,我将以为学父。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人之所恶,唯孤寡不穀,而王公以为称。故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人之所教,我亦教之。强梁者不得其死,吾将以为教父。
道生浑然不可分之无形,无形而生有形,有形与无形结合为一体,继而造生万物。万物背向幽暗之阴,向于昭明之阳,气守中虚而致淳和。人们所厌恶的,就是“孤”、“寡”、“不谷”,但王公却用来自称。所以万物损己致虚,反而能得益;益己强横,反而会受损。因此人们得到教导,也会选择适宜的去教导别人。因此强横的人不得寿终正寝,将是从我这里传下来的一个道理。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里的“一”,指的便是第四十一章“有生于无”的“无”。之所以把“无”称为“一”,因为它不可被分割为“二”,浑然一体而已。
天下万物,只要有形有质,就可被一分为二,拆分出前后、高下、大小、长短等对立的“二”来,但唯有“无”不可被分割为“二”。我们不能把无形分割成大小两块无形,也不能把无声拆分成高下两种无声,因此“无”是不可分的,只能归属为“一”。
“一”,直接上承于道,由道而生。所以《庄子·知北游》说“昭昭生于冥冥,有伦生于无形,精神生于道。”我们的精神便是“一”,它无形无质不可分割,却又真实存在,运转不停。
“二”,即为“有”,有形也好,有质也好,有声也好,只要是“有”,便可以分割为“二”。
“三”,为“一”和“二”的结合,所以叫“三”。如第十一章所说“凿户牖,当其无,有室之用也”,屋子之所以产生,正是由墙壁与空间共同结合而成。而“无”和“有”的结合方式,便是“玄之又玄”,如同两根绳索绞合为一,互相缠绕但彼此又不发生任何实质交融。天地万物,莫不如此。
直接上承于道的“一”,除了《庄子》提到的“精神”,《道德经》提到的“无”,应该还有第三十二章所说的“始制”,万物生而遵循的规制。“譬道之在天下,犹川谷之于江海”,这些规制直接由道分流而出,所以“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侯王得一而以为天下正”,天地万物都能从道各得其“一”。
“万物负阴而抱阳,中气以为和。”宋朝吕惠卿在《道德真经传》中说:“凡幽而不测者,阴也。明而可见者,阳也。有生者,莫不背于幽而不测之阴,而向于明而可见之阳,故曰万物负阴而抱阳。负则背之,抱则向之也。”
由此可见,“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本身就是一个“负阴而抱阳”的过程,从“一”之昏昧幽暗,奔向“二”之是非、高下、长短分明,再奔向“三”之形实俱存,多彩纷呈,万物得以成。因此万物生来便有背道而驰的倾向,所以《庄子·知北游》才说“今已为物也,欲复归根,不亦难乎!其易也,其唯大人乎”;所以第六十五章才说“玄德深矣,远矣,与物反矣,乃至大顺”。
比如我们,恨不能天天都是光明,每日都可以清醒,不用睡觉一直活动,这正是背道而驰。那既然如此,我们又怎么还能保存自己,活到天赋的寿数呢?“中气以为和”。
“中气”是指“以气守中”。《庄子》说“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气看不见摸不着,具有“虚”的属性,所以“中气”即“中虚”,虚其中而守之的意思。“和”指“和顺”,第五十五章说婴儿“终日号而不嚘,和之至也”,指的便是婴儿的和顺状态。在道的设定下,万物只有“中虚”才能致“和”,得以恢复并保养自身。所以我们不能不安静,不能不睡觉,不能不致虚。
“人之所恶,唯孤、寡、不谷,而王公以自名也。”人们所厌恶的,就是“孤”、“寡”、“不谷”,但是王公却用来自称,这正是“虚中”的表现,不骄不矜,虚怀处下。唯“虚中”可保养自身,可得以长久。
“物或损之而益,益之而损。”因此万物损己致虚,反而能得益;益己强横,反而会受损。
“故人之所教,亦议而教人。故强梁者不得其死,我将以为学父。”“议”,本义是指“适宜的意见、言论”。所以人们得到了教导,也会选择适宜的去教导别人。因此强横的人不得寿终正寝,将是从我这里传下来的一个道理。
为何“强梁者不得其死”?梁,本义指桥梁,引申为房梁,泛指横向的长条形承重构件。在建筑学中,有“强柱弱梁”的说法,即梁不能过于刚强,不然房子的抗震效果就差,很容易倒塌。在地震的时候,会有很强的动能作用在房子上需要释放,如果作用在柱子上,柱子毁了,房子也就塌了。而如果作用在梁上,梁先于柱屈服,那么就会房破而不塌,保证房屋中人的安全。
因此梁如果过于强横,坚强不屈,那么动能就会全部转嫁在柱子上,很容易把房屋整栋摧毁。所以房梁要“弱”,屈服性好的梁,才是可用之材。《墨子·鲁问》:“其子强梁不材,故其父笞之。”“强梁”则“不材”,因为强横不屈,刚愎固执而不能为用。故“强梁”又作“彊梁”。
六、不言之教,更胜言传身教(今43章)
天下之至柔,驰骋于天下之至坚。无有入于无间,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也。不言之教,无为之益,天下希能及之矣。
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无有入无间,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不言之教,无为之益,天下希及之。
天下最柔弱的事物,在天下最坚强的事物上纵横自如。无形的事物可以进入到没有间隙的地方,我因此知道无为的有益。不言的教化,无为的有益,天下很少有人能做到的。
“天下之至柔,驰骋于天下之至坚。”“驰骋”,陈鼓应说是“驾御”的意思,柔弱驾御坚强。不过从下文“无有入于无间”来看,应该是“纵横自如”的意思。如庖丁手中的割牛刀,在牛的骨架间隙中自由出入,毫无阻碍。
割牛刀的锋刃很薄,很脆弱,牛的骨头和筋络很硬,但是锋刃在其中游走,却不会受到阻碍。这正是天下最柔弱的东西,在天下最坚强的东西上驰骋来去,纵横自如。
“无有入于无间,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也。”“无有”,可以理解成“没有形体”,如《庄子·养生主》中庖丁对文惠君所说“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不过这里更进一步,“以无有入于无间”:就算没有间隙的地方,也挡不住没有形体的“无有”。
所以我便知道“无为”的好处了,再坚实的困难,再严密的封堵,也阻挡不了“无为”的通达。因此以无为之道行走天下,不会遇到任何阻碍,没有什么事情是做不成的,这便是“无为而无不为”。
“不言之教,无为之益,天下希能及之矣。”“不言之教”,正是“无为”的行事方法。我们常说“言传身教”,但言传和身教的范围都很有限,总会有语言传达不了的意图,总会有身教传播不到的地方,面对这样的阻碍,又该如何去施教呢?
所以教化要想通行无阻,就不能局限于使用语言,甚至说,不用语言。只要使用语言,就会有突破不了的阻碍,因为语言本身是有局限的。但是天下间的草木,又何须我一一浇灌、一一扶持才能成长?它们自然而然就有成长的意向和能力,天地也自然而然会给予它们成长所需。
人天性便有智慧的种子,生来便有思考的能力,只要营造出合适的环境,种子自然会生根,发芽,成长。因此不要试图用言语去灌输教化,而是让他们可以实现思维独立,自我思考,这样才有机会接收到来自天地万物的启迪,得到无处不在的“道”的教化与滋养。
“无为之益”,也是一样的道理。人力有时穷,总会遇到无法突破的阻碍,主观强行为之,失败不说,还会让自身遭受折损。正如庖丁所说“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只有不强行作为,虚其心至无有;只有顺应客观而为,弱其志至无为,才能无所不为,无所不成。
但是谁又愿意放下自己的主观有为、言谈雄辩,而让位于道之“希言自然”呢?所以“天下希能及之矣”。
七、知足不辱,知止不殆(今44章)
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得与亡孰病?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故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
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得与亡孰病?是故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
名声与身体,哪一个更亲近?身体和财货,哪一个更贵重?得到和失去,哪一个更让人困扰?过分地喜爱,必然会遭到重大的耗费;过多地收藏,必然会受到严重的折损。知足而不多藏,也就不会受到折辱;知止而不深爱,也就不会受到危害,这样才能得以恒远长久。
“名与身孰亲?”名声与身体,哪一个与你更亲近?从生到死,唯一能一直陪着我们走完这段旅程的,就是自己的身体了,所以它才是和我们最亲近的。但是却有很多人,为了外在的名声,而舍弃自己的身体,因疏而离亲,这不是很愚蠢吗?
所以《庄子·盗跖》篇中,把世人称颂的六大名士统统骂了一个遍,说他们重视名声而不顾惜身体和寿命,就和那流亡丧生的猪狗一般。
“世之所谓贤士:伯夷、叔齐。伯夷、叔齐辞孤竹之君,而饿死于首阳之山,骨肉不葬。鲍焦饰行非世,抱木而死。申徒狄谏而不听,负石自投于河,为鱼鳖所食。介子推至忠也,自割其股以食文公。文公后背之,子推怒而去,抱木而燔死。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此六子者,无异于磔犬流豕、操瓢而乞者,皆离名轻死,不念本养寿命者也。”
“身与货孰多?”这里的“多”不是指数量的“多”,而是“重”的意思,与“轻”相对。“多”本义是重复、众多,与“少”相对,引申为深厚、厚重,与“轻”相对。身体和财货,哪一个对你更贵重?很明显是身体更贵重,性命没有了,拥有再多财货也是空。道理很显明,但是为财货而丧命的人,从古到今都源源不断。
“得与亡孰病?”得到和失去,哪一个更让你困扰?我们每个人都有很多没得到的东西,从未得到,我们并不会为之忧心,得到也不会过多地扰动心神。但是得到又失去,就足以让我们痛彻心扉了。这是因为投注了感情在其中,有了喜爱与珍视之心。
“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所以过分地喜爱,必然会遭到重大的耗费;过多地收藏,必然会受到严重的折损。收藏的越多,那么可失去的也就越多;喜爱的程度越深,那么失去的时候就会越痛苦。
“故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所以知足而不多藏,也就不会受到折辱;知止而不深爱,也就不会受到危害,这样才能保持长久。
八、清静可以为天下正(今45章)
大成若缺,其用不敝。大盈若盅,其用不穷。大直如屈,大巧如拙,大赢如绌①。躁胜寒,静胜热,清静可以为天下正。
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躁胜寒,静胜热。清静为天下正。
①大赢如绌:传世版是“大辩若讷”。帛书版全文都没有提到“辩”字,包括“善者不辩,辩者不善”也是传世版窜入,帛书版是“善者不多,多者不善。”高明认为“大赢”与“大辩”二者,必有一归属于原文,一为后人篡改。又易顺鼎曾云:“《道德指归论·大成若缺篇》'大巧若拙’下又云'是以赢而若诎’,疑所据本有'大赢若诎’一句,无'大辩若讷’一句。”高明称赞其见解独到,颇有见地。此处帛书甲本为“大赢如”,乙本只余一个“绌”字,应为“大赢如绌”。“赢”作获利、超出讲,对义即为亏损、不足。“绌”指不足、不够,正合此意,故取“大赢如绌”。古“出”、“内”二字读音相同,“”字或通“绌”字。
最大的成就好像有所欠缺,但它的作用不会衰竭。最大的盈满好像空虚,但它的作用不会穷尽。最大的伸展,是好像还在屈伏;最大的灵巧,是好像还显笨拙;最大的获利,是好像还有不足。躁动可以战胜寒冷,而清静可以战胜躁热,所以清静才是天下保持正态的根本。
“大成若缺,其用不敝。”“敝”是困乏、衰败的意思。最大的成就好像有所欠缺,但是它的作用不会衰竭。
为何说“大成若缺”?因为如果不缺,也就意味着满了,没有更新的空间了。第五章说“天地之间,其犹橐籥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指的便是时时更新,不断产出。如果失去了更新产出的空间,它的作用就很有限了,总会有用完的那一天。
因此,在球王贝利达到1000个进球纪录时,有人问他:“您哪个球踢得最好?”贝利总是意味深长地说:“是下一个。”已经进了1000个球,但还没有达到最佳的,而正是因为这个“欠缺”,给他留出了更进一步的空间,让人对他新的进球充满期待。
“大盈若盅,其用不穷。”“盅”是空虚的意思,最大盈满的东西好像是空虚的,但是它的作用不会穷尽。也是同样的道理,如果空间全部被填满,便不能再容纳新的东西进来,它的作用也就穷尽了。
“大直如屈,大巧如拙,大赢如绌。”“赢”,本义指获利,引申为超出。“绌”,不足,不够。最大的伸展,是好像还在屈伏;最大的灵巧,是好像还显笨拙;最大的获利,是好像还有不足。这“大直”、“大巧”、“大赢”,都可称之为“大成”、“大盈”。“大盈”不能满尽,“大成”需要留缺,留出更新发展的空间,居中而左右皆有余地。所以最大的伸展,是看上去还能再伸展一下;最大的灵巧,是看上去还能更灵巧一点;最大的获利,是看上去还能再多得一些。
“躁胜寒,静胜热,清静可以为天下正。”躁动可以战胜寒冷,比如我们冬天总喜欢动一动,让自己暖和起来。而清静可以战胜躁热,比如我们烦躁的时候,清静可以让自己恢复理智,恢复清凉。所以顺序是这样的,躁动战胜寒冷,清静战胜躁动,因此清静也可战胜寒冷。既能制服寒冷,又能制服躁热,居中而左右皆有余地,也就可以把天下调和至正态,所以清静才是天下保持正态的根本。
九、真正的富足,在于心态(今46章)
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罪莫大于可欲①,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憯于欲得。故知足之足,恒足矣。
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
①罪莫大于可欲:这句话被传世版直接删除。“可欲”为何有罪过?第三章说:“不现可欲,使民不乱。”人民之所以会作乱,正是因为统治者穷奢极欲,贵富而显耀人前,于是引动人民贪欲作祟,这便是最大的罪过。
天下治理有道,驮马都会被返还用于耕作。天下治理无道,战马都会在战场郊外产子。最大的罪过,是显露可以引发欲望的东西。最大的灾祸,是不知道满足。最惨痛的过错,是贪得无厌。所以自己知道满足的富足,才是真正的富足。
“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却”是“返还、退回”的意思。“走马”,善于行走的马,一般用于运载物资,即驮马。天下治理有道,驮马都会被返还给农夫用于耕作。
“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戎马”,用于作战的军马。天下治理无道,则战乱频发,战马均被征调使用,小马驹都会在战场郊外出生。
“罪莫大于可欲。”最大的罪过,是把众人都想得到东西,显露在外。有句话叫“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庄子·山木》说:“夫丰狐文豹,栖于山林,伏于岩穴,静也;夜行昼居,戒也;虽饥渴隐约,犹且胥疏于江湖之上而求食焉,定也。然且不免于罔罗机辟之患,是何罪之有哉?其皮为之灾也。”
皮毛丰厚的大狐和斑斓花纹的豹子,哪怕能像最智慧的人一样,做到戒、定、静,如此的小心翼翼,也仍然免不了被猎杀的祸患,因为它们的皮毛实在太诱人了。
“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这些名贵的木头为什么会遭遇斧砍刀割之祸,因为人人皆欲得之,故而名贵本身,就是罪过。
“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憯于欲得。”“憯”,悲痛,伤心。没有比“不知满足”更重大的灾祸了,没有比“贪得无厌”更惨痛的过错了。不知满足,就会贪得无厌,贪得无厌,就会自取灭亡。
“故知足之足,恒足矣。”所以自己知道满足的富足,才是真正的富足。因为欲望是无穷无尽的,不可能都最终获得满足,如果自己不知道满足,总认为还有很多东西没有得到,内心始终处于欠缺的状态,又怎么能称得上是“富足”呢?
十、不出户,为何能知天下?(今47章)
不出于户,以知天下。不窥于牖,以知天道。其出也弥远,其知弥少。是以圣人不行而知,不见而明①,弗为而成。
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其出弥远,其知弥少。是以圣人不行而知,不见而名,不为而成。
①不见而明:传世版是“不见而名”。“名”和“明”,虽说古时有通用的情况,但二者在《道德经》中意义差别很大。“名”表示对事物进行定义、命名,而“明”代表得道的通达状态,如“见小曰明”、“自知者,明也”、“用其光,复归其明”、“不自见,故明”等等。以上“见”字与“明”字合用的情况不止一次出现,本处也应为“不见而明”。
不用走出门户,就能知道天下的状况。不用向窗外窥探,就能知晓天道。向外行走得越远,对道的认知就会越少。所以圣人不用亲身经历,就能得知天下运作的状态;不用亲眼观察,就能明知天道;不用亲力亲为,就能功成事遂。
“不出于户,以知天下。”此处的“以”字是文言连词,与“而”字用法相同,并不是“用以、用来”的意思。不用走出门户,就能知道天下的状况。听起来有些匪夷所思,但在第五十四章指出了方法:“以身观身,以家观家,以乡观乡,以邦观邦,以天下观天下。吾何以知天下之然哉?以此。”
只要掌握了道,着眼点在身,就能察知身的运作状态;着眼点在家,就能察知家的运作状态;着眼点在乡,就能察知乡的运作状态;着眼点在邦,就能察知邦的运作状态;着眼点在天下,就能察知天下的运作状态。道是一以贯之的,只看我们欲观向哪里,而不是身处在哪里,因此不出户而能知天下。
“不窥于牖,以知天道。”不用向窗户外面窥探,就能知晓天道。以耳目视听接收到的信息,皆是万物外显之象而已,非道。如果冒然走入广阔的天下,入目繁多,多则易惑,反而更容易迷失在外象之中,与道也就会越发远离。因此才会“多闻数穷,不若守于中”。
“其出也弥远,其知弥少。”越被声色外象所吸引,向外行走得越远,对道的认知就会越少。因为心神分散于外,而失守于中,如此则会“数穷”,从而失去对道的把握。
因此《道德经》说“知者不博,博者不知”,通过追求见闻广博来求道,只是在背道而驰。况且万物生生不息,无穷无尽,一物便有一知识。寄希望于增长见闻知识来明知天道,终其一生也不可能成功。因此《庄子》说:“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
不出于户,不窥于牖,塞其兑,闭其门,内守于中。如此,才能不断接近那个最本源的道。
“是以圣人不行而知,不见而明,弗为而成。”“行”,经历。《国语·晋语四》:“行年十五矣。”“见”,看到,观察。“为”,做,干。所以圣人不用亲身经历,就能得知天下运作的状态。不用亲眼见到,就能明知天道;不用亲力亲为,就能功成事遂。
十一、无为,方能无所不为(今48章)
为学者日益①,闻道者日损②。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取天下也,恒无事。及其有事也,不足以取天下。
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取天下常以无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
①为学者日益:传世版是“为学日益”,少的这个“者”字,即可以是无意义的助词,也可以是有所指的名词。结合下文,“为学者”当是指“为学”的群体,而不是指“治学、学习”的行为,所以“者”字不能删除。
②闻道者日损:传世版是“为道日损”,把“闻道者”的群体变成了“为道”的行为,显然是为了配合前文的“为学日益”。
“为学者日益,闻道者日损。”“为学者”,指的是学习知识、追求学问之人;“闻道者”,指的是体察明道、追求大道之人。
关于“为学者”群体,《庄子·外物》篇中也专门有提到,说:“夫尊古而卑今,学者之流也。”搞学问的一般都是“尊古而卑今”,因为他们学的是前人的东西,必定要抬高前人的地位,这叫“尊古”。为了让前人的见识通行于世,必定要贬低和排斥当下新生的认知,这叫“卑今”。所以《庄子》用了大量笔墨来说明,古人能用文字流传下来的东西都只是糟粕,真正的精华是不可言传的,让人不要拘泥法古而拒绝进步更新。
追求学问的人,掌握的知识随着日积月累,越积越多。一样知识便需花费一样心力来维系,知识越多,心神就会越分散,渐至于“数穷”。而追求大道的人,随着心神越来越凝聚,越来越回守于中,主观成见会越来越少,渐至于“混沌”。如第二十章所说“愚人之心”,“沌沌呵”,“若昏呵”,“闷闷呵”,呈现的便是无成见、无偏执的通达为一。
主观成见越少,便越能接近于“洞明”。如第二十三章所说“不自见,故明”,不使用自己的成见去认知,因而真相得以显明。洞明而又通达,就可以做到“无为”。
“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不断地减损再减损,以至于损无可损,此时便是“无为”的状态。无为,是因为内守而不外施;无为,是因为通达而不偏执;无为,是因为混同为一,而不露、不耀、不割、不刺。
“无为”与“有为”相对。“有为”发于主观之心,想要有所施展,想要有所作为。而“无为”因主观之心减损至极弱,所以不会有施为的欲望,更不会强行作为。因此无为之为,从来都不是主观妄为,而是顺天应时而为,好像不得已而为之。顺而不逆寡,应而不雄成,用这样的方式行事,就没有什么事情是做不成的。
《庄子·大宗师》:“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若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不逆寡”,顺应形势,不做那逆流而上的少数派。“不雄成”,应物变化,不做那蛮横硬来的强行者。“不谟士”,自然而成,不做那机关算尽的聪明人。这样去行事,就算有什么过错也不会后悔,处事恰当也不会自得,这便是“无为”的境界。
“取天下也,恒无事。”第二十九章说:“将欲取天下而为之,吾见其弗得已。”两个“取天下”,都是“持有天下”的意思,而“为之”,指的便是“有为”。想要通过强行施为的方式来持有天下,我看他不可能成功。但“恒无事”可以成功持有天下,第五十七章说“以无事取天下”。
“及其有事也,不足以取天下。”如果凭自己的主观意志强行作为,那么天下将被搅乱,一个混乱的天下,是谁也没办法持有的。第六十四章说,“其安也,易持也”,安稳的天下才容易持有。唯“无事”,方能安稳,而让天下“无事”,只有“无为”可以做到。
十二、恒德,不会因人而异(今49章)
圣人恒无心①,以百姓之心为心。善者善之,不善者亦善之,德善也。信者信之,不信者亦信之,德信也。圣人之在天下也,歙歙焉,为天下浑其心。百姓皆属耳目焉②,圣人皆孩之。
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圣人在天下歙歙,为天下浑其心。百姓皆注其耳目,圣人皆孩之。
①圣人恒无心:“无心”与“有意”相对,表示没有自己的主观意志,而是以百姓的意志为意志,体现的是顺应客观的无为。但传世版变成了“圣人无常心”,“无常”与“恒无”差别很大,一个是指变化不定,一个是指恒定虚无。变化不定意味着无中无正,而恒定虚无则是以清虚为中正。中虚能容万物,清静可正万物,故取“恒无心”。
②百姓皆属耳目焉:传世版是“百姓皆注其耳目”。“属”、“注”如果理解成“集中、专注”,二字相通,但历来注家解释各有不同。王弼把“耳目”解为“聪明”,“注其耳目”为“各用其聪明”;河上公把“注”解为“用”,“注其耳目”为“用其耳目为圣人视听”;还有解为“注意使用耳目体察世情”的,有解为“注意力集中到圣人身上”的,有解为“封闭其耳目不用智巧”的。从版本来看,帛书甲本为“属”,乙本为“注”,所以二字应当相通,解为“集中、专注”的意思,读作“zhǔ”。“属耳目”即“把听力与视力都集中起来”,集中注意力、专注的意思,在《左传》与《国语》中都有相应用法。《左传·成公二年》:“师有功,国人喜以逆人,先入,必属耳目焉。”《国语·晋语五》:“若先,则恐国人之属耳目於我也。”韦昭注:“属,犹注也。”
圣人从来都没有自己的主观意志,而以百姓的意志为自己的意志。对于善为道之人,我用善的方式对待他;对于不善为道之人,我也同样用善的方式对待他,这叫出自于德的善。对于有信之人,我用信的方式来对待他;对于无信之人,我也同样用信的方式来对待他,这叫出自于德的信。圣人在位于天下,会收敛自己的主观意志与成见;治理天下,会保持一颗混沌之心。百姓都能得以视听专注,而圣人就像对待孩子一样对待百姓。
“圣人恒无心,以百姓之心为心。”圣人从来都没有自己的主观意志,而以百姓的意志为自己的意志。因为“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随着主观知见越损越少,相应的主观意志也会越减越弱。只有这样,才不会以自己的成见去认知,不会以自己的主观去施为。
“善者善之,不善者亦善之,德善也。”“善者”,指的是善为道之人、有道者,对于这样的人,我用符合道的方式待之;而对于不明道之人,我也同样用符合道的方式待之,这叫“德善”。这里的“德”字,有人说通“得”,“得到”之意,但理解成“出于德之善”,则更加合适。
德是一种常态,代表不会随意改变的性质。比如说一个人有“慈”之德,那么他的慈是不会因人而异的,对谁都表现出“慈”,才能叫“德之慈”。如果对地位尊贵的人是一种表现,对地位低贱的人又是一种表现,那就只是权变之术,而不足以称之为“德”了。所以“德善”,是深入德性之善,不易不变之善。
“信者信之,不信者亦信之,德信也。”对于有信之人,我用信来对待他;而对于无信之人,我也同样用信来对待他。不因人而异的信,才是深入到德性中的信。
“圣人之在天下也,歙歙焉,为天下浑其心。”所以圣人在位于天下,会收敛自己的主观意志与成见;治理天下,会保持一颗混沌之心。用混沌之心来对待百姓是什么表现呢?不别贤愚美丑,不辨贵贱高下。因为圣人之德并不会因人而异,又何须去辨识区分?
为什么说“孩之”,主要有两个原因。其一:孩子已经有了主观意志,也有主观行为,但认知尚浅,智巧尚不显。所以对孩子犯错,大家的容忍度都很高,一句“他还只是个孩子”,就能消弭大部分过错。圣人容纳百姓而不论善与不善、信与不信,包容度也很高,因此说“孩之”。
其二:孩子做什么事情,都容易保持专注,注意力很集中。“百姓皆属耳目焉”,专注得就像孩子一样,因此圣人“孩之”。
十三、保养生命,首要保全心神(今50章)
出生入死。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而民生生①,动皆之死地之十有三。夫何故也?以其生生也。盖闻善摄生者,陵行不避兕虎②,入军不被甲兵。兕无所投其角,虎无所措其爪,兵无所容其刃。夫何故也?以其无死地焉。
出生入死。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人之生动之死地,亦十有三。夫何故?以其生生之厚。盖闻善摄生者,陆行不遇兕虎,入军不被甲兵,兕无所投其角,虎无所措其爪,兵无所容其刃。夫何故?以其无死地。
①而民生生:传世版为“人之生”,丢失了一个“生”字,意义就相差很远。“生生”指“过分地奉养生命”,而后文“生生之厚”便有语义重复之嫌,因为“生生”本就有“厚自奉养”的意思。
②陵行不避兕虎:传世版是“陆行不遇兕虎”。首先“兕虎”大都出现在山陵,陆行当然不容易遇到;其次“避”和“遇”字意相反。“不避”和“不遇”,一个是没想着避让,表示遇到了也没事;一个是小心不要遇到,遇到就有危险。二者完全是两种语境,两个境界。
从出生到死去,一生平安自然死亡的人有十分之三,中途夭折意外死亡的人有十分之三,过分地奉养生命,而妄动致死的人,也有十分之三。为什么呢?因为奉养太过度了。听说善于养护生命的人,在山陵中行走不用避让犀牛老虎,在战场上不用穿戴盔甲装备兵器。犀牛用不上它的角,老虎用不上它的爪,兵器用不上它的锋刃。为什么呢?因为他没有给死亡留余地。
“出生入死。”出为生,入为死。《庄子·至乐》和《列子·天瑞》都说“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出机为生,入机为死。《道德经》第六章说“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之根”,万物皆由玄牝之门出入,出门为生,入门为死。
“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徒”,类属,“生之徒”是指归属于“生”这一类的人。这类人一生平安,没有遭遇意外身亡,最终得以寿终正寝,大约有十分之三。而归属于“死”这一类的人,中途遭遇各种意外夭折的,也大约有十分之三。
“而民生生,动皆之死地之十有三。”还有一类人,是过分地奉养生命,迷恋享受,忧惧死亡,惊惶宠辱,结果却因为妄动而致死的,也大约有十分之三。第七十七章“夫唯无以生为者,是贤贵生”,正是说只有不过分地奉养生命,才是真正善于保重生命。
“夫何故也?以其生生也。”“生生”,第二个“生”代表“生命”,是我们应该重视养护的东西,因为它才是根本。加上一个“生”字,表示通过各种方式来荣养生命。“而民生生”,表示人们看重的是荣养生命的东西,比如宠辱、荣华、富贵等等,却忽略了这些都只是依附于生命之上的东西。本末倒置了,因此很容易妄动而损害生命本身。
那还有十分之一是什么人?正是“善摄生者”,善于养护生命的人。这样的人哪怕处身山陵,猛兽环伺,哪怕身处战场,血雨腥风,出入各种危险也仍能安然存活,这类人大约有十分之一。
“盖闻善摄生者,陵行不避兕虎,入军不被甲兵。”听说这类非常善于养护生命的人,在山陵中行走不用躲避犀牛和老虎,在战场上不用穿戴盔甲,装备兵器。
“兕无所投其角,虎无所措其爪,兵无所容其刃。”面对他,犀牛没有地方投撞它的角;老虎不知道哪里可以安放它的爪;兵器也找不到地方用它的锋刃。这个场景想象一下,好像所有危险都绕着他走,连刀枪箭矢都长了眼睛似的,主动避开他。其实并不是危险在躲避他,而是他没有给危险留位置。
“夫何故也?以其无死地焉”,根本找不到可以置他于死地的地方。但是这类人的表现,反而好像根本不重视奉养生命一般。进入山陵也不想着避让犀牛老虎,上了战场也不想着披甲执兵,武装到牙齿。但往往这样的人碰不到危险,反而是处处忧虑自己安危宠辱,贪生惧死之人,危险总是第一个找上他。
听起来不可思议,可事实如此。《庄子·达生》说:“夫醉者之坠车,虽疾不死,骨节与人同,而犯害与人异,其神全也。乘也不知也,醉也不知也,死生惊惧不入乎胸中。是故逆物而不慑。彼得权御酒,而犹若是,而况得全于天乎!圣人藏于天,故莫之能伤也。”
醉酒的人从车上掉下来,受到的伤害会比清醒的人轻很多,这是因为醉酒的人心神专注,意志凝聚而不分散,所以面对生死不会惊惧,危险降临也不会惶恐。心神不失守,身体受到的伤害也会减轻。利用醉酒获得暂时的心神保全尚且有此效果,又何况是一直处于神全状态的人呢!这样的人连上天都会庇护着他,所以没有什么能够伤害到他。
心神圆润无缺如“赤子”,则忧怒惊惧等负面情绪不能进入,所以即使面对危险,也不会心神被摄夺而失去方寸,这便是《庄子》所说的“神全”。有句俗语叫“苍蝇不叮无缝的蛋”,神全之人,心神完整无损,如封似闭,伤害是找不到缺口来入侵的。同时营魄抱一不离,身心始终如一,则身体也能远离外物侵害。
因此在“善摄生者”的心中,根本没有想着避让犀牛老虎的惧怕,没有要用盔甲来防护伤害的担心,没有要用刀枪来自我保护的忧虑,因为他的心中没有给危险留位置。而那些惧怕生死,忧虑安危的“生生”之徒,心神首先就被自己打开了缺口,危险又怎么会不跟随而至呢!
十四、万物最好的状态,是自然(今51章)
道生之而德畜之①,物形之而器成之②,是以万物尊道而贵德。道之尊,德之贵也,夫莫之爵,而恒自然也。道生之、畜之③、长之、育之、亭之、毒之、养之、覆之。生而弗有也,为而弗恃也,长而弗宰也,此之谓玄德。
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是以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道之尊,德之贵,夫莫之命而常自然。故道生之,德畜之。长之、育之、亭之、毒之、养之、覆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
①道生之而德畜之:传世版为“道生之,德畜之”,看上去只是把一句话分成了两段而已,其实不然。“道生之而德畜之”,可理解为“道生万物而以德来畜养它们”,表示“德”从属于“道”。“道”的特性是“生”,生成万物,进而用“德”来畜养它们,让它们也各自有“德”。如“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天清地宁即为天地之德。而“道生之,德畜之”,“道”与“德”就是并列关系了,对语义影响很大。
②物形之而器成之:传世版为“物形之,势成之”。首先“物形之而器成之”,表示“器”从属于“物”。“物”的特性是“形”,因此“物”对万物的做法是“形之”,用形来约束、管制它们,进而用“器”来成就它们,让它们也各自成为器物。至于传世版修改的“势成之”,冯友兰认为是周围环境的培养和限制,让万物最终得以成。张岱年说:“物由道而生,由德而育,由已有之物而受形,由环境之情势而铸成。”可既然物经“道生”、“德畜”、“物形”、“势成”最终得成,又为何只尊道贵德,而不尊物贵势?所以此处“势成之”是有问题的,当为“器成之”。
③道生之、畜之:传世版为“道生之,德畜之”,还是把道、德并列,造成后文“长之、育之、亭之、毒之、养之、覆之”主语模糊,不知道是道还是德。其实主语是道,无论生之还是畜之,长之、育之、亭之、毒之、养之、覆之,都只是道在发挥作用。
道生成万物,而用德来畜养它们;物约束万物,而用器来成就它们,所以万物尊崇道而看重德。道的崇高和德的贵重,并不是因为被授予了尊贵的爵位,而是因为从来都让万物得以自然。道生成万物,畜养万物,成长万物,培育万物,安定万物,繁盛万物,供养万物,庇护万物。生成万物而不占有它们,成就万物而不执掌它们,统领万物而不主宰它们,这就是最深的德。
“道生之而德畜之。”道生成万物,而用德来畜养它们。万物生成,各自从道“得一”而成其德,所谓“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侯王得一而以为天下正”,这得来的“一”,即为万物之德。为何万物“唯道是从”而有德?因为道以德畜养万物,故万物得之。
“物形之而器成之。”“形”,形成,成为某种形象。《管子》:“惟有道者,能备患于未形也,故祸不萌。”呈现出形象,也就是有了具体的边界,从而有了外在的约束。这句话是说,物约束万物,而用器来成就它们。
“物”的特性是“形”,因此“物”对万物的做法是“形之”,用形来约束、塑造它们,进而用“器”来成就它们,让它们也各自成为器物。可“器”在《道德经》中是不符合自然的,如“朴散则为器”,“大器免成”等。
“是以万物尊道而贵德”,为什么不尊物而贵器?因为没有谁愿意被捆扎束缚,被刀劈斧削做成器物,丧失自己的本真之朴。
“道之尊,德之贵也,夫莫之爵,而恒自然也。”“爵”本义为“酒器”,因为使用者通常地位很高,因此“爵”被借作爵位,表示尊贵。道为什么被尊崇,德为什么被看重,并不是因为被授予了什么尊贵的爵位,而是因为从来都让万物得以自然。
“道生之、畜之、长之、育之、亭之、毒之、养之、覆之。”“亭”字本义是“供休息用的建筑物”,《说文》:“亭,民所安定也。”人在亭中得以休息,故可使之安定。“亭之”即“使万物安定”。“毒”是“厚、多”的意思,“毒之”即“使万物丰厚、繁多”。“覆”是“覆盖、庇护”的意思。这句话是说,道生成万物,畜养万物,成长万物,培育万物,安定万物,繁盛万物,供养万物,庇护万物。
“生而弗有也,为而弗恃也,长而弗宰也,此之谓玄德。”“恃”是“依赖、依靠”的意思,很多人把“为而弗恃”理解成了“不自矜”,作“不自恃有能耐”来讲,其实有误。“弗有”、“弗宰”,都是客观描述,唯独“弗恃”变成了主观心理活动,并不妥当。“弗恃”应作“不为其主”来讲,也就是不成为万物的依赖和依靠,不执掌它们。正如第三十四章“万物归焉而弗为主”,不做万物的“主人”之意。
生成万物而不占有它们,成就万物而不执掌它们,统领万物而不主宰它们,这就是最深的德。
十五、掌握了道,也就掌握了万物(今52章)
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复守其母,没身不殆。塞其兑,闭其门,终身不勤。启其兑,济其事,终身不救。见小曰明,守柔曰强。用其光,复归其明。毋遗身殃,是谓袭常。
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复守其母,没身不殆。塞其兑,闭其门,终身不勤。开其兑,济其事,终身不救。见小曰明,守柔曰强。用其光,复归其明,无遗身殃,是为习常。
天下万物都有一个共同的本始,它便是天下万物的母亲。得知了这个本始,就能知道天下万物运作的状态。知道了天下万物,再持守住它们的本源,这样终身都不会有危险。塞住向外视听的孔窍,关闭向外行走的门户,终身都不会被搅扰。开启视听的孔窍,处理纷杂的事务,终身都不得救治。能够察见到细微的本源,这就叫“明”。能持守住这个柔弱的本源,这就叫“强”。运用本源之光,辅助万物复归其明,这样就不会给自己留下灾殃,是承袭了道的做法。
“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天下万物都有一个共同的本始,它是天下万物的母亲。这个本始,是“道”。第二十五章“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呵寥呵,独立而不改,可以为天地母。”说的也是这个“以为天下母”的“道”。
“既得其母,以知其子。”得到了这个“道”,就能知道天下万物运作的状态。所以第四十七章说“不出于户,以知天下”,何以知天下?“以天下观天下”,前提是“有道”,即“得其母”。
“既知其子,复守其母,没身不殆。”知道了天下万物的运作状态,再持守住它们的根源,这样终身都不会有危险。“知其子,守其母”,在第二十八章中得到了最直观的呈现,“知其雄,守其雌”、“知其荣,守其辱,“知其白,守其黑”,都是在讲知子守母的道理。
为何知子要守母?因为母生子,要想把握子的走向,就必须守住它们的母。打个比方,当下造就未来,要想得到自己要的未来,就必须牢牢守住现在。
“塞其兑,闭其门,终身不勤。”“兑”指“口”,引申为孔窍,如眼、耳、口、鼻,我们通过这些孔窍向外视听。“门”为“门户”,我们通过门户外出。“勤”指“频繁起作”,有“扰动”之意。塞住向外视听的孔窍,关闭向外行走的门户,说的正是第四十七章“不出于户”、“不窥于牖”。只有这样才可以内守于中,不离于道,故而终身不会被搅扰。
“启其兑,济其事,终身不救。”“济”指“有益、有用”,“济其事”指对事情有用,即发挥自己的能力处事、理事之意。开启视听的孔窍而向外追逐,发挥自己的能力而处理事务,那么终身都没有救了,因为背道而驰。
第四十七章说“圣人不行而知,不见而明,弗为而成”。如果要行走天下亲身体察才能知道天下的运作,如果要亲眼见到无所不晓才能明“道”,如果要亲力亲为事必躬亲才能成事,那么终身与“道”无缘。天下领域广阔而不可尽至,天下万物繁多而不可尽知,“无为”才能无所不为。
“见小曰明,守柔曰强。”“小”是“细微”的意思,第六十三章说“天下之大作于细”。能从大中见小,从当下查知到本源,这就叫“明”。能持守住这个本源,叫做“强”。万事万物初始的本源状态,是“柔”,所以“守柔曰强”。
“用其光,复归其明。”第四十一章说:“弱也者,道之用也”,持守柔弱即为用道。运用道之光,普照万物为“明”,即匡扶万物复归于自然。正如第六十四章所说“辅万物之自然,而弗敢为”,守柔,便是“弗敢为”之道。
“毋遗身殃,是谓袭常。”“常”指“道之常”,有道的表现,即自然的状态;“袭”指“承袭、照样做”。让万物复归其自然的状态谓之“常”,依此去做,谓之“袭常”。如此,则不会给自己带来灾殃,因为行为遵循了“道”。
十六、不走正道而成功,是谓盗(今53章)
使我挈有知①,行于大道,唯迤是畏②。大道甚夷,民甚好径。朝甚除,田甚芜,仓甚虚。服文采,带利剑,厌食而资财有余。是谓盗竽!非道也哉。
使我介然有知,行于大道,唯施是畏。大道甚夷,而民好径。朝甚除,田甚芜,仓甚虚。服文彩,带利剑,厌饮食,财货有余,是为盗夸。非道也哉!
①挈有知:帛书甲本为“挈有知”,乙本为“介有知”,传世版为“介然有知”。西汉严遵《道德指归论》解读为“玄圣处士,负达抱通,提聪挈明”,可见引文也是“挈有知”,但正文被后人改成了“介然有知”。因为“介然”二字有问题,所以注家解读各不相同。河上公解“介”为“大”,译为“大有所知”;陈鼓应解“介”为“小”,译为“微有所知”。“挈”字本义为“提、执”,“挈有知”指“掌握了对道的认知”。
②唯迤是畏:传世版为“唯施是畏”。王弼与河上公都把“施”解为“施为”,“唯施是畏”表示不敢有所施为,持守无为之道的意思。而“迤”字本义指“曲折连绵”,用在此处指大道旁延伸出来的曲折小道。“唯迤是畏”,表示行于大道而畏惧偏邪小路,更契合本章句意。
假使我对“道”有所认知,那么在奉行大道的时候,害怕的正是曲折延绵的偏邪小路。大路非常平坦,但人们却喜欢走小路。朝堂干净无人处理政事,田地荒芜无人耕种劳作,仓库空空荡荡没有存储。穿着精美纹路的锦绣华服,带着锋利的宝剑,吃着精致的美食到厌烦,钱财货物多到用不完。这不是在倡导大家做盗贼吗?多么的无道啊!
“使我挈有知,行于大道,唯迤是畏。”“挈”是“提、执”的意思,表示掌握。“迤”是“曲折延续”的意思,表示邪僻。假使我对“道”有所认知,那么在奉行大道的时候,我害怕的就是大道岔分出来的,曲折延绵的偏僻小路。大道意味着正路,小路意味着邪路,行正道者,唯畏误入邪途。
“大道甚夷,民甚好径。”“夷”,平整、平坦。“径”,小路,引申为捷径。正路是非常平坦的,但人们却喜欢走小路,因为他们认为小路更加便捷,能更快到达目的地。
“朝甚除,田甚芜,仓甚虚。”“除”本义指“宫殿的台阶”,人拾阶而走,每步都离旧登新,所以又引申出“去旧更新”的意思,作形容词为“干净、整洁”。朝堂干干净净,无人处理政事;田地一片荒芜,无人耕种劳作;仓库空空荡荡,没有存粮储备,这便是人们走小路的结果。一言辟之:人人都走捷径,那谁来干正事?
“服文采,带利剑,厌食而资财有余。”“厌”,此处帛书版为“猒”,“猒”同“厌”。《说文解字注》:“猒,饱也,足也。”吃饱了东西,就不再想吃了,所以“厌”引申为厌倦、嫌弃。在这里“厌”即为“过于饱足而嫌弃”的意思。
那些带头走小路的人,却穿着精美纹路的锦绣华服,带着锋利的宝剑,吃着精致的美食到厌烦,钱财货物多到用不完。这不是在倡导大家都来走小路吗?致富最便捷的手段就是偷窃,发家最快速的方法就是劫掠,这和鼓励大家做盗贼有什么两样呢!
“是谓盗竽!非道也哉。”“竽”是一种竹制吹奏乐器,《韩非子·解老》:“竽也者,五声之长也,故竽先则钟瑟皆随,等唱则诸乐皆和,大奸倡则小盗和,故曰盗竽。”“盗竽”,指大鸣大放倡导为盗。这样的做法,是多么的无道啊!
十七、道通为一,贯彻天下(今54章)
善建者不拔,善抱者不脱,子孙以祭祀不绝。修之身,其德乃真。修之家,其德有余。修之乡,其德乃长。修之邦,其德乃丰。修之天下,其德乃博。以身观身,以家观家,以乡观乡,以邦观邦,以天下观天下。吾何以知天下之然哉?以此。
善建者不拔,善抱者不脱,子孙以祭祀不辍。修之于身,其德乃真;修之于家,其德乃余;修之于乡,其德乃长;修之于国,其德乃丰;修之于天下,其德乃普。故以身观身,以家观家,以乡观乡,以国观国,以天下观天下。吾何以知天下然哉?以此。
善于建树的人,他的建树不会被移除;善于持守的人,他的持守不会被解脱。子子孙孙得以祭祀不绝。把道贯彻在自身,那么他就具备了真实的德。把道贯彻在家庭,那么他的德就有余。把道贯彻在乡里,那么他的德就得以深远。把道贯彻在国家,那么他的德就得以丰厚。把道贯彻在天下,那么他的德就得以博大。着眼于身,则能察知身的运作状态;着眼于家,则能察知家的运作状态;着眼于乡,则能察知乡的运作状态;着眼于邦,则能察知邦的运作状态;着眼于天下,则能察知天下的运作状态。我是如何知道天下的运作状态呢?就是凭借于此。
“善建者不拔,善抱者不脱,子孙以祭祀不绝。”“建”是“建立、建树”的意思,“抱”是“保持、持守”的意思。善于建树的人,他的建树不会被移除;善于持守的人,他的持守不会被解脱。子子孙孙得以祭祀不绝,是因为他的建树和持守恒在,故而不会被后人遗忘。
“修之身,其德乃真。修之家,其德有余。”建树的是什么?是德;持守的是什么?是道。把道贯彻在自身,那么他就具备了真实的德。把道贯彻在家庭,那么他的德就有余。
“以身观身,以家观家,以乡观乡,以邦观邦,以天下观天下。”道是通行于身、家、乡、邦、天下的,只看着眼点落在哪里。着眼于身,则能察知身的运作状态;着眼于家,则能察知家的运作状态;着眼于乡,则能察知乡的运作状态;着眼于邦,则能察知邦的运作状态;着眼于天下,则能察知天下的运作状态。
“吾何以知天下之然哉?以此。”我是如何知道天下的运作状态呢?就是凭借于此。
十八、过于壮盛,必然速亡(今55章)
含德之厚者,比于赤子。蜂虿虺蛇弗螫,攫鸟猛兽弗搏。骨弱筋柔而握固,未知牝牡之会而朘怒,精之至也。终日号而不嚘,和之至也。知和曰常,知常曰明,益生曰祥,心使气曰强。物壮即老,谓之不道,不道早已。
含德之厚,比于赤子。蜂虿虺蛇不螫,猛兽不据,攫鸟不搏。骨弱筋柔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合而全作,精之至也。终日号而不嗄,和之至也。知和曰常,知常曰明,益生曰祥,心使气曰强。物壮则老,谓之不道,不道早已。
藏有深厚之德的人,就好像婴儿一样。蛇蝎毒虫不咬刺他,恶鸟猛兽不攻击他。筋骨很柔弱,但是小手却抓握得很牢固。还不知道男女交合之事,生殖器却自然勃起,这是因为精气充盈到了极点。终日号哭,嗓子却不会嘶哑,这是因为身心状态和顺到了极点。认知万物的和顺状态叫做“常”,知道持守这种状态叫做“明”。增益生命叫做妖祥,用心来指使气叫做强妄。事物过于壮盛,就会陷于困顿,这叫不合于道,不合于道就会早早消亡。
“含德之厚者,比于赤子。”“含”是“藏、包容”的意思。藏有深厚之德的人,就好像婴儿一样。“赤子”指婴儿,婴儿刚生下来的时候是赤色的,故称“赤子”。颜师古注《汉书》:“赤子,言其新生未有眉发,其色赤。”
“蜂虿虺蛇弗螫,攫鸟猛兽弗搏。”“虿”,蛇、蝎类;“虺”,传说中的一种毒蛇;“螫”,毒虫或毒蛇咬刺。“攫鸟”,用利爪取物的凶猛之鸟;“搏”,攫取、扑击。对于婴儿,蛇蝎毒虫不咬刺他,恶鸟猛兽不扑击他。
这种现象,王弼的解释是:“赤子无求无欲,不犯众物,故毒虫之物无犯之人也。”河上公的解释是:“赤子不害于物,物亦不害之。”二人都认为是赤子无害物之心,外物觉察不到威胁,故而也不伤害赤子。要知道,蜂蝎毒蛇与鸟兽伤人,可不是为了捕食,而更大可能是为了自卫。
这种解释,也符合第二十章所说“人之所畏,亦不可以不畏人”。毒虫猛兽是我们所畏惧的,因为会伤害到我们,所以一见到就要驱逐打死。但它们伤害我们,又何尝不是因为畏惧我们呢?蝎有毒针蛇有毒牙,鸟有利爪兽有利齿,而人的杀伤手段可比它们多太多了。它们在我们眼中很可怕,想必我们在它们眼中,更可怕。因此婴儿有德而无害于物,物能察知其德,也就不会去伤害婴儿。
“骨弱筋柔而握固。”婴儿的骨头很柔弱,筋很柔软,但是小手却抓握得很牢固。据科学观测,婴儿在第一个月会常紧握拳头,其抓握的力量之大,足以承受婴儿的体重,可借此将婴儿提升在空中停留几秒钟。
“未知牝牡之会而朘怒,精之至也。”“至”,本义为“到”,引申指完全达到,到了极点。婴儿还不知道男女交合之事,但生殖器却自然勃起,这是因为精气充盈到了极点。
“终日号而不嚘,和之至也。”“嚘”,语未定的样子,这里指声音断续喑哑。“和”,本义指乐声调和、和谐,这里指和顺的状态。婴儿终日号哭,嗓子却不会嘶哑,声音还是那么的舒畅洪亮,这是因为婴儿的身心状态和顺到了极点。
“知和曰常,知常曰明。”认知万物的和顺状态叫做“常”,知道持守这种和顺状态叫做“明”。因为万物在这和顺状态下才能保持通泰,保持长久,所以这种状态是常态。守住了常态,也就是守住了“道”,故而称为“明”。
“益生曰祥。”“益生”是在生命的自然状态之上做出增益,妄图以人力之拙修饰自然之巧。如第五十章所说“生生”者,“动皆之死地”,故而叫“祥”。“祥”指妖祥,妖异不祥之意。《庄子》也说:“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
“心使气曰强。”《庄子》说“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所以“气”为虚。心有所欲,而意有所指,所以“心”为实。以心使气,用实来指使虚,就好像以臣子命令君王,以末御使本一般,属于蛮干强来,所以叫“强”。强妄行事,则必遭灾殃。
“物壮即老,谓之不道,不道早已。”“老”是“疲惫、困乏”的意思。事物过于壮盛,就会陷入困顿,这叫不合于道,不合于道就会早早消亡。
十九、公正无私,天下之至贵(今56章)
知者弗言,言者弗知。塞其兑,闭其门,和其光,同其尘,挫其锐,解其纷,是谓玄同。故不可得而亲,亦不可得而疏。不可得而利,亦不可得而害。不可得而贵,亦不可得而贱。故为天下贵。
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塞其兑,闭其门,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是谓玄同。故不可得而亲,不可得而疏;不可得而利,不可得而害;不可得而贵,不可得而贱,故为天下贵。
对道有所认知的人,不会发言施加于人;发言施加于人的人,对道没有认知。塞住向外视听的孔窍,关闭向外行走的门户,收敛耀眼的光芒而至柔和,放低崇高的位置而与微尘齐一,锉去锐利的棱角,解除纷杂的念头,这就叫深层次的统一。所以既不能被亲近,也无法被疏远;既不能被照顾,也无法被妨害;既不能被高看,也无法被轻贱。因此是天下最为尊贵的。
“知者弗言,言者弗知。”“言”是声教政令之言,主要目的是掌控他人。要么掌控他人的思想,比如实施教化,把自己的思想强行灌输给他人;要么掌控他人的行为,比如发号施令,把自己的意志强行施加给他人。对道有所认知的人,不会做这种强行施为的事;做这种事的人,往往对道没有什么认知。
“塞其兑,闭其门,和其光,同其尘,挫其锐,解其纷。”塞住向外视听的孔窍,关闭向外行走的门户。第四章讲道对万物“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而我安守于道,也同样会慢慢锉去自己锐利的棱角,解除内心纷杂散乱的念头,收敛自己耀眼的光芒而至柔和,放低自己的位置而与微尘齐一。
“是谓玄同。”这个时候,也就达到了“玄同”的境界。“玄”是深远、深邃的意思,“同”是“齐一、统一”的意思,“玄同”是指深远的、高度的统一。因此在这种深层次统一的状态下,无亲疏之分,无利害之辨,无贵贱之别。
“故不可得而亲,亦不可得而疏。”所以没有人可以与你有意亲近,也没有人可以和你有意疏远。第八十一章说“天道无亲,恒与善人”,道不会有意与人亲近,对人偏袒;也不会有意对人疏远,对人嫌恶。无论人是嘲笑、辱骂它,还是祈求、崇拜它,它永远都在那里,不近也不远,都是一样的态度对人。
“不可得而利,亦不可得而害。”既没有人可以被你存心照顾,也没有人可以被你存心的妨害。道不会给人开后门,启捷径,也不会有意对人设阻碍、予妨害,它始终都是客观而无私的。
“不可得而贵,亦不可得而贱。”既没有人可以被你格外珍视,也没有人可以被你分外轻贱。在道的眼中,万物没有上下之分,没有贵贱之别,所以它不会像人一样,看重贵而尊崇高,贬低贱而嫌弃下。万物在道的眼中,都如桌上均匀分布的尘土一般,是一样的地位。
“故为天下贵。”这里的“贵”,主要体现在两方面。其一: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与它相交换。古人以物以物,东西等价就可以互相交换,但是这个东西,天下没任何存在能与它交换。贵贱不能让它发生改变,利害不能让它发生倾斜,亲疏不能让它发生偏移。没有什么可以交换到它,也就意味着它才是最贵重的那一个。
其二:因为它无私而公正,坦诚而有信,所以得到了天下人的尊崇,成为天下最贵重的东西。
二十、中正可以治国,无为可以取天下(今57章)
以正治邦,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吾何以知其然也哉?夫天下多忌讳,而民弥贫。民多利器,而邦家滋昏。人多智巧,而奇物滋起。法物滋彰①,而盗贼多有。是以圣人之言曰: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欲不欲而民自朴。
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吾何以知其然哉?以此。天下多忌讳,而民弥贫;民多利器,国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法令滋彰,盗贼多有。故圣人云:“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
①法物滋彰:传世版改为“法令滋彰”。“法物”原指古代帝王用于仪仗﹑祭祀的器物。“法物”多也就意味着帝王出行、祭祀活动多,劳民而伤财,所以才会“盗贼多有”。改“法物”为“法令”,原义尽失。河上公说:“法物,好物也。珍好之物滋生彰著,则农事废,饥寒并至,而盗贼多有也”,同样不敢直言淫祀伤民。因为在儒家看来,“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用中正之道治理国家,用奇诡之道用兵作战,用无为之道取得天下。我怎么知道是这样的呢?因为天下太多忌讳,人民就会越发贫困。人民好利急功,国家就会越发昏乱。人民显智斗巧,则奇诡之物层出不穷。祭祀之物繁多,盗贼便会越发猖獗。所以圣人说过这样的话:我不对人民施加自己的意志,人民就会自作自化。我喜好清静,人民就会自行归于正态。我不妄为生事,人民就会自行繁荣富足。我收敛自己的欲望,人民就会自行回归惇朴。
“以正治邦,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第三十七章说:“不辱以情,天地将自正”;第三十九章说:“侯王得一而以为天下正”;第四十五章说:“清静可以为天下正”。这三个“正”,就是“以正治邦”之正,用中正之道治理国家。而中正之道,表现出来就是“清静”。
“奇”与“正”相对,邪异、奇巧之意。不正为奇,所以后文讲“奇物滋起”。为何要用清静来治理国家,而用诡诈来用兵作战?治国,以繁荣人民为宜,而用兵,以杀伤性命为宜。兵器以方便杀伤为上,生活起居中,有棱角易伤人则视为不祥。所以治国与用兵,也是完全不同的两套规制,一个贵左,一个贵右;一个使用吉事礼,一个使用丧事礼。二者使用场景完全相反,故而运用方略也各自不同。
天下如果动荡,就不容易持有,所以必以太平无事而取天下。让天下无事,唯无为之道可以胜任。就像浊水要无扰才能使其安定,人民要镇之以无名之朴才能使之不辱。为无为,味无味,事无事,则天下得以安定无事。
“吾何以知其然也哉?夫天下多忌讳,而民弥贫。”我怎么知道是这样的呢?因为天下如果太多忌讳,人民就会越发贫困。
“忌讳”可理解为“管教、限制”,统治者对人民的干涉和限制越多,人民就会越贫苦。第二十四章说“希言自然”,第十七章说“犹呵,其贵言也”,都是说统治者不要随便发言施令,搅扰百姓,如此百姓才能得以自作自化,休养生息。
“民多利器,而邦家滋昏。”“利器”,指可以快速收效之器,包括“国之利器”也是一样,可以迅速鼎定乾坤,方能称之为利器。因此利器不可随意示人,好比核武器一样,深藏而不能轻用,用则一锤定音。如果人民多利器,就很难压住急功近利之心,人人急功近利,又各有快速获利的手段,必然歪门邪道横行,国家就会越发昏乱。
“人多智巧,而奇物滋起。”“智巧”,指的是走捷径抄小路之能。小路曲折而偏僻,是谓偏邪之道,所以人人显智斗巧,则邪异之事不断,奇巧之物层出不穷。
“法物滋彰,而盗贼多有。”“法”是统治阶级意志的体现,“法物”指古代帝王用于仪仗﹑祭祀的器物。“法物”多也就意味着帝王意志强盛,出行、祭祀活动多,劳民而伤财。民不得安生,所以才会“盗贼多有”。
“是以圣人之言曰: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欲不欲而民自朴。”所以圣人说过这样的话:我不对人民施加自己的意志,人民就会自作自化。我喜好清静,人民就会自行归于正态。我不妄为生事,人民就会自行繁荣富足。我收敛自己的欲望,人民就会自行归于惇朴。
二十一、不能长治久安,是因为失“正”(今58章)
其政闷闷,其民惇惇。其政察察,其民缺缺。祸,福之所倚。福,祸之所伏。孰知其极?其无正也。正复为奇,善复为妖。人之迷也,其日固久矣。是以方而不割,廉而不刺,直而不肆,光而不耀。
其政闷闷,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孰知其极?其无正。正复为奇,善复为妖,人之迷,其日固久。是以圣人方而不割,廉而不刿,直而不肆,光而不耀。
“其政闷闷,其民惇惇。”“闷”,沉默不作声,静默之意。不发言不出声而安静,正合“希言自然”,人民不被政令搅扰,故而回归自然状态,得以保持敦厚朴实。
“其政察察,其民缺缺。”“察”,细致深刻地观看。贾宜说:“纤微皆审谓之察。”政治察察,也就意味着法令严苛繁多,细微处都不放过,对人民的约束已经到了极致。在这种状态下,人民就会想出各种方法来与之对抗,所以个个聪明狡狯。
“缺缺”,帛书甲本为“夬夬”,乙本残缺。高亨说“夬”、“缺”均假借为“”,“”同“狯”,狡诈的意思;蒋锡昌也把“缺缺”解为“机诈的样子”。
《庄子·马蹄》篇中说,伯乐用各种严苛的方法来管理马,给马烙制印记,修剔马鬃,凿削蹄甲,用络头和绊绳来拴连它们,让它们整齐划一;用车衡和颈轭限制它们,让它们服从驾驭。那么马就会侧目怒视,僵着脖子抗拒轭木,暴戾不驯,或诡谲地吐出嘴里的勒口,或偷偷地脱掉头上的马辔。所以,马的智巧竟然会发展到与人对抗的程度,不正是伯乐管理的罪过吗?
“祸,福之所倚。福,祸之所伏。孰知其极?”“倚”,倚靠,倚托。“伏”,潜伏,潜藏。灾祸,托举着幸福;幸福,潜伏着灾祸。福与祸,就好像一个来回摆动的钟摆一样,若往左为福,则往右为祸,来来回回左右轮换,谁能知道什么时候会停止下来?
“其无正也。正复为奇,善复为妖。”这是因为,钟摆没有处于一个中正的位置,所以才会来回摆动,轮换不休。天下如果失去了中正,也同样会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治国如果失去了中正,会衰而后盛盛而后衰,始终不能长治久安,达不到老子所说“长久、不殆、无尤”的状态。
因此,在一个无正的天下,道不通行,人们就会执“迷”而不能明。如第二十章所说:“唯与呵,其相去几何?美与恶,其相去何若?”人们认为正确并接受的,和人们认为错误并呵斥的,到底有什么差别呢?人们所认为的“正”,其实换个角度就是“奇”;人们所认为的“善”,其实换个立场就是“妖”。
“是以方而不割,廉而不刺,直而不肆,光而不耀。”所以方正,但不要有棱角割伤别人;端方,但不要有锐角刺伤别人。而世人理解的方,却是棱角分明,是非昭昭,殊不知“大方无隅”。直率,但不要任性放肆;光亮,但不要刺目耀眼。而世人理解的直,却是无所忌惮、尽情舒展,殊不知“大直若屈”。
二十二、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也(今59章)
治人事天,莫若啬。夫唯啬,是以早服。早服是谓重积德,重积德则无不克,无不克则莫知其极。莫知其极,可以有国。有国之母,可以长久。是谓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也。
治人事天莫若啬。夫唯啬,是谓早服。早服谓之重积德,重积德则无不克,无不克则莫知其极,莫知其极,可以有国。有国之母,可以长久。是谓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
处理人事,保养身体,没有比爱惜精力更重要的了。只有爱惜精力,才能早早地顺从于道。早早地顺从于道,就叫积德深厚。积德深厚,就没有什么是不能胜任的,没有什么不能胜任,也就不知道他的能力极限在哪里。不能知道他的能力极限在哪里,就可以保有国家。能够保有国家不灭亡,根本在于有道。有道,就能得以长久。所以把根扎得更深,把本固得更牢,这就是可以得到长远恒久的方法。
“治人事天,莫若啬。”“治人”,是指处理人事,比如国君需要治理民众,任免官员等等。“事天”,字面意思是“事奉上天”,然而上天是个虚的概念,这里应该另有实指。
河上公认为“天”作“身”讲,“事天”就是治身。陈鼓应认为,《孟子》讲“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与道家养生相通,故“事天”当为养生。《庄子》指出,“天选子之形”,认为我们的身体由上天赋予,那么“事天”也就是“事身”。“啬”,吝惜,爱惜。无论是处理人事,还是保养身体,没有比爱惜精力更重要。
“夫唯啬,是以早服。”“服”,顺从,依从。只有爱惜精力,才能早早地顺从于道。爱惜精力,所以不妄作而无为,是以从道;爱惜精力,所以不外出而守中,是以从道;爱惜精力,所以少思而寡欲,是以从道。
“早服是谓重积德。”这里的“重”字,陈鼓应解为“多”,所以读音为“多重”之“重”。而高明解为“深”,读音为“深重”之“重”。这两个读音,一个代表数量多,一个代表程度深。按句义理解,“早”应当对应“程度深”,而不是“数量多”。尤其是《道德经》多用“玄”、“广”、“博”等表示程度的词形容德,因此取“深厚”之义。早早地顺从于道,这就叫积德深厚。
“重积德则无不克,无不克则莫知其极。”“克”,本义是战胜,后引申为能力超强,胜任。积德深重,就没有什么是不能胜任的,没有什么不能胜任,也就不知道他的能力极限在哪里。
“莫知其极,可以有国。”不能知道他的能力极限在哪里,就可以保有国家。“有国”,韩非子在《解老》篇中是这样说的:“凡有国而后亡之,有身而后殃之,不可谓能有其国、能保其身。夫能有其国,必能安其社稷;能保其身,必能终其天年;而后可谓能有其国、能保其身矣。”
意思是说,如果你有了国家又把它弄亡了,有了身体又把它弄没了,就不能说“有国”、“保身”。必然是可以保有国家不灭亡,才能叫“有国”。因此这里的“有”,作“保有”讲。
“有国之母,可以长久。”能够保有国家,其根本在于有道。有道,就能得以长久。
“是谓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也。”“柢”,树木的直根。“根柢”二字常连用,表示事物的基础、根本。所以把这个根扎得更深,把这个本固得更牢,这就是可以得以长远恒久的方法。
二十三、治大国若烹小鲜(今60章)
治大国若烹小鲜。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非其鬼不神也,其神不伤人也。非其神不伤人也,圣人亦弗伤也。夫两不相伤,故德交归焉。
治大国若烹小鲜。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非其鬼不神,其神不伤人;非其神不伤人,圣人亦不伤人。夫两不相伤,故德交归焉。
治理大的国家就好像烹制小鱼一样。用道来治理天下,鬼怪都不再起作用了。不仅鬼怪不再起作用了,神灵也不能伤人了。不仅神灵不能伤人了,圣人也不伤人。神灵与圣人都不伤人,德就会接连回归于百姓了。
“治大国若烹小鲜。”韩非子说:“事大众而数摇之,则少成功;藏大器而数徙之,则多败伤;烹小鲜而数挠之,则贼其泽;治大国而数变法,则民苦之。是以有道之君贵静,不重变法。故曰:'治大国者若烹小鲜。’”
意思是说:役使大众做事,却屡屡让他们发生变动,功效就会很少。收藏大的器物,却总是东挪西搬,器物就容易被毁伤。烹制小鱼却翻来翻去,就会损害小鱼的品质。治理大的国家,法令却总是变来变去,人民就会苦不堪言。所以有道的君王重视安定,不会多次更改法令。因此治理大的国家,就好像烹制小鱼一样,不能随意搅扰翻动。
“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莅”,统治、管理。“鬼”,鬼怪。中国鬼文化历史悠久,远在殷商时代,人们就相信日月星辰、风雨雷电、山川河流都有灵魂,均具备降灾降福、佑人害人的功能。这些万物的灵,也即为鬼。
然而天地万物均由道所生,它们真正的主宰其实是道,各自分化出“鬼”来掌管,就好像君王不在位,各州县自立为王一样。所以当道重新回归,用道来治理天下的时候,鬼怪都不再起作用了,因为正主回归了。
“非其鬼不神也,其神不伤人也。”“非”,不只是,不仅。“伤”,伤害。不仅鬼怪不再起作用了,神灵也不能伤人了。神伤害人,并非在于肉体,而在于精神。神破开人的心防而侵入,导致人不能全神,是谓伤人。以道治理天下,人人胸怀赤子之心,心神凝聚畅达,神也不能侵入了。
“非其神不伤人也,圣人亦弗伤也。”不仅神灵不能伤人了,圣人也不伤人。圣人伤人,在于有为治国,在于政令繁苛,在于劳民伤财。而圣人以道治国,则天下人得以休养生息,清静安定,是谓“不伤人”。
“夫两不相伤,故德交归焉。”“两不相伤”,指的是神灵与圣人均不伤害百姓。“相”,表示动作、情况是一方对另一方,是单向的,而不是互相的意思。“交”,接连、交错。神灵与圣人均不伤害百姓,那么德就会接连回归于百姓了。神灵不伤,则百姓得赤子之德;圣人不伤,则百姓得朴实之德。
二十四、静能制动,雌能胜雄(今61章)
大邦者,下流也,天下之牝,天下之交也①。牝恒以静胜牡,为其静也,故宜为下。大邦以下小邦,则取小邦。小邦以下大邦,则取于大邦②。故或下以取,或下而取。故大邦者,不过欲兼畜人。小邦者,不过欲入事人。夫皆得其欲,则大者宜为下。
大国者下流。天下之交,天下之牝。牝常以静胜牡,以静为下。故大国以下小国,则取小国;小国以下大国,则取大国。故或下以取,或下而取。大国不过欲兼畜人,小国不过欲入事人,夫两者各得其所欲,大者宜为下。
①天下之牝,天下之交也:为衔接后文,传世版颠倒了语序,作“天下之交,天下之牝”。高明说:“老子将'牝’喻为'天下根’,而将自谦似水甘居下流的大国比作'天下之牝’。依帛书甲、乙本之行文次序,不仅体现出哲理博深,语言明畅,而且经文所论意旨,是针对当时列国诸侯兴兵黩武、大兼小、强凌弱、称雄争霸的东周社会,历史背景非常清楚。今本文次倒误,旧注多失老子本义。”
②则取于大邦:传世版是“则取大国”,少了个“于”字,对象之间的关系便反了。小邦取于大邦,是说小邦被大邦兼畜,而小国取大国,就说不通了。
大的国家,像水一样往下行,处在天下万物生出的地方,万物都汇聚在这里。雌性总是用安静降伏雄性,因为安静,所以适宜处于下位。大的国家用谦下的态度对待小的国家,就能收服小的国家。小的国家用谦下的态度对待大的国家,就能被大的国家所容纳。所以大的国家,不过是想兼并畜养小的国家;小的国家,不过是想被大的国家所容纳。双方都能得偿所愿,那么大的国家尤其应该处下。
“大邦者,下流也。”“流”,《说文》:“水行也。”水的移动总是往下的,所以叫“下流”。大的国家,像水一样往下行,总是居于低下的位置。
“天下之牝,天下之交也。”“牝”,雌性的。雌性具有生殖能力,在此以“天下之牝”喻指天下万物生出的地方。第六章说:“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之根。”天地之根,则万物汇聚于此,所以为“天下之交也”。
“牝恒以静胜牡,为其静也,故宜为下。”“牡”,雄性的。雌性总是以安静来降服雄性。求偶,大多是雄性主动;交配,也大多是雄性主动。雌性安安静静的,就把雄性收服了。因为安静,所以在雌雄交往过程中,雌性是雌伏于下的,雄性是雄居于上的。
“大邦以下小邦,则取小邦。”大的国家用谦下的态度对待小的国家,则能收服小的国家。
“小邦以下大邦,则取于大邦。”小的国家用谦下的态度对待大的国家,则能被大的国家所容纳。
为什么大的国家和小的国家都要往下行?因为雌性安静而处下,雄性要去寻找雌性也必须往下去找。
“故或下以取,或下而取。”所以大的国家要想收服小的国家,就要居下守雌而胜雄;小的国家要想被大的国家容纳,就要往下行而为雌所胜。大国小国相交于下流。
“故大邦者,不过欲兼畜人。小邦者,不过欲入事人。”所以大的国家,不过是想兼容并畜小的国家;小的国家,不过是想被大的国家所容纳。
“夫皆得其欲,则大者宜为下。”双方都能得偿所愿,那么大的国家尤其应该处下。道理很简单,大的国家处下,安静地处于雌柔的位置,则雄强自然会纷纷而至,双方各得其所愿。这便是“知其雄,守其雌”的道理。
二十五、有道,比有礼更重要(今62章)
道者,万物之注也①,善人之宝也,不善人之所保也。美言可以市,尊行可以贺人②。人之不善也,何弃之有。故立天子,置三卿,虽有拱之璧以先驷马,不若坐而进此。古之所以贵此者何也?不谓求以得,有罪以免与?故为天下贵。
道者万物之奥,善人之宝,不善人之所保。美言可以市,尊行可以加人。人之不善,何弃之有!故立天子,置三公,虽有拱璧以先驷马,不如坐进此道。古之所以贵此道者何?不曰以求得,有罪以免邪?故为天下贵。
①万物之注也:传世版为“万物之奥”。河上公注:“奥,藏也。”王弼注:“奥,犹暧也。可得庇荫之辞。”帛书甲乙本均为“注”,有专家认为与“主”相通,但三十四章说万物归焉而弗为主”,这里又说道为“万物之主”,明显前后矛盾。“注”,聚集,凝聚,水往一处行。万物归于道,其实也正是“注”字意象,并且与上一章“大邦者,下流也,天下之牝,天下之交也”文义相合。
②尊行可以贺人:传世版为“尊行可以加人”。“尊行”,表达尊重的行为,指礼。王弼注:“尊行之则千里之外应之,故曰,可以加于人也。”帛书甲乙本均为“尊行可以贺人”。《说文》:“贺,以礼相奉庆也”。后文“拱之璧以先驷马”,即庆贺之礼,是谓尊行。而在老子看来,美言、尊行都属于“不善”的行为。美言不善,在于“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尊行不善,在于“夫礼者,忠信之薄也,而乱之首也”,所以老子才说“不若坐而进此”。
道,是天地万物的共同归属,是有道者视若珍宝的东西,也是无道者得到保全的东西。嘉美之言可以用来做交易,尊贵之礼可以用来庆贺他人。人们虽说无道,但又何必放弃他们呢。所以立位天子,设置三卿,即使用拱璧在先,驷马在后这样的隆重礼仪,也还不如坐下来进献道给他们。古时候为什么如此看重道呢?不正是说有求于它,就能得到;有了罪过,可以得免吗?所以它是天下最尊贵的东西。
“道者,万物之注也。”“注”,聚集,凝聚,水往一处行。第三十四章说:“万物归焉而弗为主”,即天地万物聚集归往于道,所以道是天地万物共同的归属。
“善人之宝也,不善人之所保也。”“宝”,珍贵的东西。“保”,保护,护养。道是有道之人视若珍宝的东西,也是无道之人得到保全的东西。第二十七章说:“圣人恒善救人,而无弃人。物无弃材”,圣人以道治理天下,则不善人得救而不会被抛弃。所以不善人因为道而得以保全自身,即“不善人之所保也”。
“美言可以市。”“美言”,经过修饰的嘉美之辞。“市”,做买卖,交换。王弼注:“美言之则可以夺众货之贾,故曰,美言可以市也。”河上公注:“美言者,独可于市耳。”陈鼓应:“嘉美的言辞可以用作社交。”他们都对“美言”的行为表示认可,认为会说话的人可以纵横生意场、社交圈。但老子却说:“信言不美,美言不信”,认为“美言”属于不善的行为。只是嘉美之言可以用来交换自己想要的东西,付出少而功效大,所以从者众多。
“尊行可以贺人。”“尊行”,表达尊重的崇高礼仪。“贺”,《说文》:“以礼相奉庆也”。后文“拱之璧以先驷马”,即庆贺“立天子,置三卿”之礼,是谓尊行。然而老子却说:“夫礼者,忠信之薄也,而乱之首也”,认为“尊行”也属于不善的行为,所以又说“不若坐而进此。”
“人之不善也,何弃之有。”但是这些说出“美言”,做出“尊行”的人,虽然不善,也不至于被抛弃。因为社会认可“美言”、“尊行”,他们也只是身不由己,顺从流俗而已。
“故立天子,置三卿,虽有拱之璧以先驷马,不若坐而进此。”古人立位天子,设置三卿,都会有崇高的礼仪。进奉玉璧在先,驾驭驷马在后,庄严隆重。但举行这样的礼仪来庆贺,还不如坐下来进献道给他们。因为在老子看来,有道比有礼更加重要。
“古之所以贵此者何也?不谓求以得,有罪以免与?”古时候为什么如此看重道呢?不正是说有求于它,就能得到;有了罪过,可以得免吗?
“故为天下贵。”所以它成为天下最贵重的东西,为天下人所尊崇。
我们任何时候求道,它都在那里,只要我们用对了方法,就会得到回馈。这叫“求以得”。我们不论犯了多大的错误,有多大的罪过,道也不会放弃我们。在道的面前,有罪之人和无罪之人都是同等的地位,不会有所尊崇贬抑,这叫“有罪以免”。所以道才成为天下最尊贵的东西。
章)
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大小,多少,报怨以德。图难乎其易也,为大乎其细也。天下之难作于易,天下之大作于细。是以圣人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夫轻诺必寡信,多易必多难。是以圣人犹难之,故终于无难。
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大小多少,报怨以德。图难于其易,为大于其细。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是以圣人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夫轻诺必寡信,多易必多难,是以圣人犹难之。故终无难矣。
用“无为”来作为,用“无事”来处事,用“无味”来品味。这样大的问题会变小,多的事情会变少,深厚之德可以平息怨恨。要想谋划艰难的事情,就要从容易的地方着手进行;要想成就大的功业,就要从细微的地方开始做起。天下的难事都产生于容易的事;天下的大事都兴起于细微的事。因此圣人从来不做大的事情,因而最终能做成大的事情。轻易地许下承诺,必然很少能做到守信,把什么事情都看得很容易,必然经常会碰到困难。所以圣人做事总是犹豫踌躇,好像面对很难的事情一样,因此最终不会碰到困难。
“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用“无为”来作为,用“无事”来做事,用“无味”来品味。“无为”的方式,是不施加自己的主观意志,不强行有所作为,顺天应时,自然而为之。“无事”的方式,是不滋事而以安稳为宜,不搅扰而以安静为宜,安稳安静,则万物自作自化而成。“无味”的方式,是处于淡然,是安于清静,以清静淡然为准则,则道得以持守不离。
“大小,多少,报怨以德。”持守着道,用无为来作为,用无事来做事,那么大的问题就会变小,多的矛盾就会变少。以清静无为之道来治理国家,国家也会和平安宁。清水可以洗涤浊尘,淡味可以消解厚味,深厚之德可以平息怨恨。
“图难乎其易也,为大乎其细也。”“图”,谋划、谋求。“为”,做、干。所以要想谋划艰难的事情,就要从容易的地方着手进行;要想成就大的功业,就要从细微的地方开始做起。
“天下之难作于易,天下之大作于细。”“作”,产生,兴起。天下的难事都产生于容易的事;天下的大事都兴起于细微的事。
“是以圣人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因此圣人从来不做大的事情,而是从小的事情做起,因而最终能做成大的事情。如果等小事变大了才开始有所行动,等易事变难了才开始有所作为,那就很容易失败。
“夫轻诺必寡信,多易必多难。”轻易地许下承诺,必然很少能做到守信,因为从少积累到多了。把什么事情都看得很容易,必然经常会碰到困难,因为从易成长到难了。
“是以圣人犹难之,故终于无难。”所以圣人做事总是犹豫踌躇,好像面对很难的事情一样,因此最终不会碰到困难。这种状态,在第十五章也有描述,“豫呵其若冬涉水,犹呵其若畏四邻”,总是很谨慎地去做事,才最终不会失败。
二十七、事成于惧,而败于忽(今64章)
其安也,易持也。其未兆也,易谋也。其脆也,易破也。其微也,易散也。为之于其未有也,治之于其未乱也。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作于羸土。百仞之高,始于足下①。为之者败之,执之者失之。是以圣人无为也,故无败也,无执也,故无失也。民之从事也,恒于其成而败之②。故慎终若始,则无败事矣。是以圣人欲不欲,而不贵难得之货。学不学,而复众人之所过。能辅万物之自然,而弗敢为。
其安易持,其未兆易谋,其脆易泮,其微易散。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乱。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为者败之,执者失之。是以圣人无为,故无败;无执,故无失。民之从事,常于几成而败之。慎终如始,则无败事。是以圣人欲不欲,不贵难得之货。学不学,复众人之所过。以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
①百仞之高,始于足下:传世版为“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一个讲的是高低,一个讲的是远近,看似无差其实不然。“百仞之高,始于足下”说的是“高以下为基”的道理;而“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说的却是“小积累成大”的道理。因此后人又延伸出“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这样的劝进励志之说,与《道德经》要义毫无关联,甚至完全相悖。《道德经》从来都是讲“小生大”,而不是小积累成大。“合抱之木,生于毫末”,说的是大树生发于微小的树种,而不是说微小的树种堆积成大树。生是繁育,从无到有;而积累是堆积,从有到多。由此可知,“九层之台,作于羸土”,而不是“累土”。因为此处强调贵高之台兴作于卑弱之土,“贵以贱为本”之意,而不是说累土成台,积低成高。
②恒于其成而败之:传世版为“恒于几成而败之。”高明说“几”、“其”二字古音相同通假,不过“其成”和“几成”强调的重点稍有不同。“几成”强调的是事情还没做成,而“其成”强调的是事情处在“成”的那个阶段,或接近于成,或已经做成。人们在做事之初戒惧谨慎,快要成事的时候却玩忽懈怠,于是失败;成事之后又恣意张狂,于是失败。
状态安稳,就容易持有。迹象未显,就容易谋划。脆弱的时候,就容易破开。细小的时候,就容易消散。在事情还没有发生时开始行动,在局势还没有混乱时着手治理。环抱的大树,生发于微小的种子。九层的高台,兴作于卑弱的薄土。百仞的高度,起始于脚踩的底下。强行施为,就会失败;强行掌控,就会失去。所以圣人不强施为,因此不会失败;不强掌控,因此不会失去。人们做事情,总是败在事成的阶段。因此对待事情的终结,也能像对待事情的开始一样谨慎,就不会有失败的事了。所以圣人以“不欲”作为自己想要的状态,而不会看重难得的财货;以“不学”作为自己所学,而让众人从偏斜复归于正态。能辅助万物回归于自然的状态,而不敢妄自作为。
“其安也,易持也。其未兆也,易谋也。”“持”,持有,掌管。“兆”,起始,发端。事物在安稳的时候,就容易持有;事情在没有显露迹象的时候,就容易谋划。
“其脆也,易破也。其微也,易散也。”“脆”,脆弱,柔脆。“微”,细小。事物在脆弱的时候,就容易破开。事情在细小的时候,就容易消散。
“为之于其未有也,治之于其未乱也。”所以要在事情还没有发生的时候,就开始有所行动;要在局势还没有发展到混乱的时候,就开始着手治理。
“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作于羸土。”“羸土”,贫弱瘠薄之土。环抱的大树,生发于微小的种子。九层的高台,兴作于卑弱的薄土。河上公注:“从卑立高。”《道德经》中贵、高往往合用,如“侯王毋已贵以高”。此处重点强调的是“九层之台”的贵,而并非高,正与卑相对,说的是“贵以贱为本”的道理。
“高台”在古代多用于皇家宫苑,因为筑高台能使人感到庄严、尊贵,有利于俯视。中国古代的台地建筑均建在尊严而又威仪的高台之上,由于当时建筑材料的限制,多用土来做高台。一些庄重的仪式也会在高台上进行,如“筑台拜将”。所以“九层之台”,主要体现的是尊贵,而不是高度。
“百仞之高,始于足下。”这里的“百仞之高”,强调的才是高度。八尺为仞,“百仞”形容极高。“足下”,脚的下面,脚底下。百仞的高度,起始于脚踩的下面。说的正是“高以下为基”的道理。
“为之者败之,执之者失之。”第二十九章说:“天下神器也,非可为者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因为天下已经发展到非常庞大、完善,有自己的运转规律,此时如果强行施为,就会失败;强行持有,就会失去。因此,当事物已经壮大的时候再去作为,必然会失败;已经强盛的时候再去把持,必然会失去。
“是以圣人无为也,故无败也,无执也,故无失也。”这里的“无为”有两层意思,其一,不为大,大事不可为;其二,专为“无”,物起于无形,事起于未兆,无形未兆的时候就很容易为。“无执”,也是同样的道理。所以圣人持守无为,因此不会失败;持守无执,因此不会失去。
“民之从事也,恒于其成而败之。”“其成”指的是事情处在“成”的阶段,或接近于成,或已经做成,但成而后败。如功成事遂身不退,则败之;持而盈之,则败之;贵富而骄,则败之。人们在做事之初戒惧谨慎,将要成事时却松懈大意,于是失败;成事之后又恣意张狂,于是失败。所以人们做事情,总是败在事成的阶段。
“故慎终若始,则无败事矣。”因此对待事情的终结,也能像对待事情的开始一样,用谨慎的态度去对待,就不会有失败的事了。
我们刚开始做事时,都是非常谨慎小心的,因为“其脆易泮,其微易散”,就像怀抱婴儿一样,必须要小心呵护。但事情做成了,或将要做成了,态度往往也就发生变化,失去了“豫呵其若冬涉水,犹呵其若畏四邻”的戒惕之心,而导致失败。
“是以圣人欲不欲,而不贵难得之货。学不学,而复众人之所过。”所以圣人把“不欲”作为自己想要的,而不会看重难得的财货;把“不学”作为自己要学的,而让众人从偏离复归于正态。
世人皆欲而重财货;圣人不欲,不重难得之货,于是可以平复众人的深重欲望。众人皆学而日益,圣人不学而日损,于是可以调整众人回归本始。这就好像用淡味来调和厚味,则厚味复归于淡;用无事来平复躁动,则天下复归于安宁;用无为来消解妄为,则天下复归于清静。
“能辅万物之自然,而弗敢为。”于是可以辅助万物回归于自然的状态,而不敢妄自作为。
二十八、幸福人生,不需要聪明(今65章)
故曰:为道者非以明民也,将以愚之也。民之难治也,以其智也。故以智治邦,邦之贼也,以不智治邦,邦之德也。恒知此两者,亦稽式也。恒知稽式,此谓玄德。玄德深矣,远矣,与物反矣,乃至大顺。
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民之难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知此两者,亦稽式。常知稽式,是谓玄德。玄德深矣,远矣,与物反矣,然后乃至大顺。
所以说,用道治理国家的君王,不会让人民开启智巧,而是让他们处于浑然不觉的无知状态。人民之所以难以治理,正是因为他们智巧很多。因此用智巧机心来治理国家,是国家的灾祸,用愚人之心来治理国家,是国家的福德。深刻地认知这两者,也就是知道了治国的法则。持久地贯彻这个法则,就叫最深的德。最深的德,深不可测而又广远长久,与万物的运作是相反的方向,这样才能平复它们的偏差,辅助它们归顺于道。
“故曰:为道者非以明民也,将以愚之也。”《道德经》中的“明”,多用来形容通达于道的状态,不过此处的“明”与“智”等义,表示令民众开启智巧。智巧的产生,就好像从混沌中开启了七窍,从无知中忽然清醒过来,所以称之为“明”。
“为道者”,以道行事者,在这里指用道治理国家的君王。第十九章说“绝圣弃智”,正是说不做明察秋毫之明君,因为这样会令民众失去惇朴;也不做善于驱策百姓之智君,因为这样会令民众开启智巧。所以用道治理国家的君王,不会让民众开启智巧,而是让他们处于浑然不觉的无知状态。
这里的“无知”并非贬义,而是如第三章所说“恒使民无知无欲也”,是人民在天下大治的状态下,在自然舒适中呈现出来的忘我。只有在人民生活极为和谐时,才会内在充实而欲望寡淡,才会复归于惇朴、天真,才有可能达到这种“无知”的状态。
“民之难治也,以其智也。”人民如果个个聪明狡狯,就很难治理了,因为他们的心机已经被开启,懂得使用智巧行事,与统治者对抗。
“故以智治邦,邦之贼也,以不智治邦,邦之德也。”为什么人民的心机会被开启呢?正是因为统治者使用智巧来治理国家。所以使用智巧机心来治理国家,是国家的灾祸,用愚人之心来治理国家,是国家的福德。
庄子在《马蹄》篇中说:马高兴时颈交颈相互摩擦,生气时背对背相互踢撞,马的智巧就只是这样了。等到后来把车架加在它身上,把笼头戴在它头上,那么马就会侧目怒视,僵着脖子抗拒,暴戾不驯,或诡谲地吐出嘴里的勒口,或偷偷地脱掉头上的马辔。所以,马的智巧竟能做出与人对抗的态度,这完全是伯乐的罪过。
马为什么从简单朴实变成了暴戾诡谲?正是因为有伯乐,说自己善于管理马,他用烧红的铁器灼炙马毛,用剪刀修剔马鬃,凿削马蹄甲,烙制马印记,用笼头和绊绳来拴连它们,用马槽和马床来编排它们。为了让它们接受驱驰,就饿了不给吃,渴了不给喝;为了让它们步伐整齐划一,就用马口横木和马络限制它们,用皮鞭和竹条威逼它们。种种的智巧手段管理着马,结果马就变得越来越聪明,越来越暴戾,越来越难以管理。
“恒知此两者,亦稽式也。恒知稽式,此谓玄德。”“稽式”,准则,法式。深刻地认知这两者,也就是知道了治国的法则。持久地贯彻这个法则,就叫最深的德。
“玄德深矣,远矣,与物反矣,乃至大顺。”最深的德,深不可测而又广远长久,与万物的追求和倾向呈相反的方向,这样才能平复它们的偏差,辅助它们复归于自然,归顺于道。
二十九、不争,才是最高明的争(今66章)
江海之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是以能为百谷王。是以圣人之欲上民也,必以其言下之,其欲先民也,必以其身后之。故居前而民弗害也,居上而民弗重也,天下乐推而弗厌也。非以其无争与?故天下莫能与争。
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是以欲上民,必以言下之;欲先民,必以身后之。是以圣人处上而民不重,处前而民不害,是以天下乐推而不厌。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江海之所以能成为天下水流的归往之处,因为它高明地处在低下的位置,所以能成为天下水流的归往之处。所以圣人想要处在人民的上面,就必须要在言辞上谦下;想要处在人民的前面,就必须要把自身利益放在他们的后面。所以圣人处在人民的前面,但人民不会认为受到妨害;圣人处在人民的上面,但人民不会认为受到负累。天下人都乐于推戴他,而不会厌弃他。不正是因为他不与人争吗?所以天下没有谁可以与他相争。
“江海之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是以能为百谷王。”“谷”,山间的水流。“王”,《说文》:“天下所归往也。”“善”,高明,完美。有道才能达到这种状态,所以“善”又有得道、有道之意。江海之所以能成为天下水流的归往之处,因为它高明地处在低下的位置,所以能成为天下水流的归往之处。
“是以圣人之欲上民也,必以其言下之。”“上”,处在上面,表示尊贵。“下”,处在下面,表示谦卑。所以圣人想要处在人民之上,成为他们的官长,就必须要在言辞上谦下,处于他们之下,这样才能得到人民的敬重。
“其欲先民也,必以其身后之。”圣人想要处在人民的前面,成为他们的领导,就必须要把自身利益放在他们的后面,这样才能得到人民的追随。
“故居前而民弗害也,居上而民弗重也。”“害”,妨碍、侵害。“重”,累。所以圣人处在人民的前面,但人民不会认为受到妨害而想要除掉他;圣人处在人民的上面,但人民不会认为受到负累而想要掀翻他。
“天下乐推而弗厌也。”“推”,推戴,拥护举荐。天下人都乐于推戴他,而不会厌弃他。
“非以其无争与?故天下莫能与争。”不正是因为他与人无争吗?所以天下没有谁可以与他相争。这里的“无争”,指的是圣人不争高贵,而是言辞谦下;不争先得,而是自身放后。正是因为不争,天下人才乐于推戴他,把他推到贵高的位置做官长,推到前面的位置做领导。而如果一心去争,自矜而争贵,自伐而争功,反而不会得到敬重与功劳。这正是“无争”而“天下莫能与争”。
三十、小邦寡民,不是乌托邦(今80章)
小邦寡民,使有十百人之器而毋用①,使民重死而远徙②。有舟车,无所乘之。有甲兵,无所陈之。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乐其俗,安其居。邻邦相望,鸡狗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小国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人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①十百人之器:传世版为“什伯之器”。“什”、“伯”,按古代兵制,十人为什,百人为伯,“什伯”泛指军队基层队伍。所以有注家把“什伯之器”解为军器,而河上公把“什伯”解为“部曲什伯”,均失本义。高明说:“'十’乃十倍,'百’乃百倍,'十百人之器’系指相当于十、百倍人工之器。”其实并非指人工,而应指人数,“十百人之器”,是需要十人、百人协同操作的大型器具。小国寡民的社会,大家并不需要协同劳作,进行完成同一个目标。
②远徙:传世版为“不远徙”,直译为“不迁徙到远的地方”。高明说:“'远徙’与'不远徙’意相对立,此亦是帛书版与今本之一分歧。审校经文,老子主张使民'甘其食,美其服,乐其俗,安其居。邻邦相望,鸡狗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足见他不仅反对民之'远徙’,也同样反对'不远徙’,主张使民安居而不徙。故而'远徙’之'远’字,非作'远近’解的副词,而是作'疏’、'离’解的动词。”
国家很小,人民很少。就算有多人操作的大型器具也不会使用,让人民看重死亡而不迁徙。有船只车辆,但是没有人乘坐。有衣甲兵器,但是不知道用来对付谁。让人民回归到可用结绳来记事的简单生活。人民以其食为甘,以其服为美,以其俗为乐,以其居为安。邻国之间互相看得到,鸡鸣狗叫互相听得到,但两国的人民却直到老死,都不互相往来。
“小邦寡民。”有人把“小”和“寡”解为动词,让国家变得很小,让人民变得很少,其实未得老子之意。老子从来不反对大一统,因此在第六十一章说“大邦以下小邦,则取小邦。小邦以下大邦,则取于大邦”。大邦处下可为“百谷王”,一统天下。但是有江海,并不妨碍有小流;有共同的制度,并不妨碍民各有其俗。这里的“小邦寡民”,即为江海之小流,大国之微观缩影。
“使有十百人之器而毋用。”高明说:“'十’乃十倍,'百’乃百倍,'十百人之器’系指相当于十、百倍人工之器。”胡适说:“文明进步,用机械之力代人工,一车可载千斤,一船可装几千人,这多是'什伯人之器’。”
其实这里的“十百人”并非指功效,而是指人数。“十百人之器”,是需要十人、百人协同操作的大型器具。
只有在目标统一的大型活动中才会用得上这样的器具,比如战争,比如开疆扩土,比如全民运动。而在“小国寡民”的社会中,是没有这种集体活动的,自然也就用不上多人共同协作的器具。大家并不存在一致的追求,而是各有所好,各自独立,互不干涉的去做事,去生活。所以才会“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况且一个精神与物质都高度富足的社会,生产力必然是非常发达的,不会反对高功效之器,更不会弃而不用。用人,用物,都是《道德经》所提倡的,并且第七十章把“用人”列为“配天”,“古之极也”,是自古以来就有的最高准则。人都可用,又更何况是物呢?所以第二十七章说“爱其资”、“无弃物”,爱惜自己的资材而不会随意抛弃,便是善于用物的表现。
《道德经》从不反对创新与进步,相反它推崇“生之德”,万物从无到有,即为“生”。不论是第六章的“玄牝”,第十章的“为雌”、“生之畜之”,第二十三章的“敝则新”,第二十五章的“天地母”,第四十一章的“有生于无”,第五十一章的“道生之”,第五十二章的“天下母”,第六十四章的“谋于未兆”,都是在强调这个观点。而创新、创造,也正是从无到有,属于“生”。
“使民重死而远徙。”“重”,看重,重视。“远”,疏远,远离。让人民都很看重死亡,而远离流动迁徙。看重死亡,也就意味着重视生命。什么情况下大家都会重视生命呢?
第七十七章说:“民之轻死,以其求生之厚也,是以轻死。”人民看轻死亡,是因为统治者让他们活不下去,为求生而轻死。那么当大家都看重死亡的时候,也就意味着统治者有道,人民不用流离失所、背井离乡,拿命去求生存,于是可以安然享受生活,人人珍视生命。
“有舟车,无所乘之。有甲兵,无所陈之。”有船只车辆,但是没有人乘坐,因为大家都不四处流动迁徙。有衣甲兵器,但是不知道用来对付谁,因为和平安定而无战争,人人重死而不犯禁,也无内患可以镇压。
“使民复结绳而用之。”在文字产生之前,古人有“结绳记事”的方法,用来记录发生的事件。由于“结绳记事”的局限性太强,只能用来记录一些简单的事,事情太多太复杂,就没法用了。
“使民复结绳而用之”,也就意味着整个社会都是一种平淡的状态,每天发生的事情从多变少,甚至趋近于无,所以才能“结绳而用之”。正如第六十三章所说,“为无为,事无事”。
“甘其食,美其服,乐其俗,安其居。”人民以其食为甘,而不求味更厚,肴更佳。以其服为美,而不求色更艳,款更鲜。以其俗为乐,而不求更新其风,改进其俗。以其居为安,而不求房更大,院更宽。这是一个让人民极度满足的社会,好像没有什么再可追求的了,稳定且平淡,正合第三章“恒使民无知无欲”的状态。
其实越是发达的国家,越是这种形态。人民因为满足当下,所以没有急功近利之心,没有迅速获利的欲望,也就不会去投机取巧,去抄近路走捷径。另外社会各体系已趋向于稳定而俗成,不再需要大的翻动改变。像欧洲的一些小国家,街头建筑几十年、上百年都不变,而发展中国家,十年的变化就翻天覆地了。
“邻邦相望,鸡狗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老死不相往来”,一向被我们用来形容情断义绝。王弼说:“无所欲求。”河上公说:“其无情欲。”国与国之间互不相求,所以不用交互往来。这其实是一种“恒足”的状态,什么都不缺,所以才不用向外求。因此哪怕邻国之间互相看得到,鸡鸣狗叫互相听得到,但两国的人民却直到老死,都不互相往来。
三十一、成就自己的最高形式,是成就他人(今81章)
信言不美,美言不信。知者不博,博者不知。善者不多,多者不善①。圣人无积,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予人矣,己愈多。故天之道,利而不害。人之道②,为而弗争。
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辩,辩者不善;知者不博,博者不知。圣人不积,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
①善者不多,多者不善:传世版为“善者不辩,辩者不善”,意义完全被改变。帛书版全文都没有提到“辩”字,包括“大辩若讷”,帛书是“大赢如绌”。所以《道德经》并不反对辩,并不是一味让人闭嘴默不作声,更不是要屏蔽不同意见。比如《庄子》记载的惠子,就常与庄子激烈辩论,但二人互相引为师友。《道德经》只是反对主观之“言”,反对只许自己说话不许他人出声的行为,反对试图指使、主导他人,施加自己意志于他人的行为。“善者不多,多者不善”,第二十三章说“少则得,多则惑”,第五章说“多闻数穷”,所以“博者不知”,所以“善者不多,多者不善”。
②人之道:传世版为“圣人之道”。第七十九章说人之道“损不足而奉有余”,此处又说人之道“为而弗争”,似乎一个贬一个褒,不能得到统一,因此改成了“圣人之道”,其实多余。“人之道”,指通行于人间的规则,有的与“天之道”逆,有的与“天之道”顺。此处“天之道,利而不害。人之道,为而弗争”,天人之道就是并行不悖的。
真实的言语不华美,华美的言语不真实。对道有所认知的人,不会追求见闻广博;追求见闻广博的人,对道没有认知。有道的人,不会有过多的欲求;欲求无度的人,不是有道之人。圣人不积累过多,而是都用来成就他人,自己就越富有;都拿来给予他人,自己就越富足。所以天道的规则,是有利于万物而不侵害;人间的规则,是有所成就而不相争。
“信言不美,美言不信。”“信”,诚实不欺。“美”,嘉美,华丽。真实的语言不华美,因为没有经过矫饰装扮,都是最质朴的呈现。华美的语言不真实,因为经过了矫饰装扮,呈现出来的都是人为修改后的虚伪。
“知者不博,博者不知。”对道有所认知的人,不会追求见闻广博;追求见闻广博的人,对道没有认知。因为道不是通过见闻知识得以呈现的,所以越追求见闻广博,离道就越远,故而“多闻数穷”,“其出也弥远,其知弥少”。
“善者不多,多者不善。”“多”,本义是重复、众多,引申为超出、过分。有道的人,知止知足,去泰去侈,故而不会有多余的索求。欲求过多索取无度的人,不是有道之人。
“圣人无积,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予人矣,己愈多。”“积”,堆积、积累,和“多”字一样,“多”本是双“夕”相重会意而来,积累而成多之意。“既”,竭、尽。“为人”,成就人,和“为而弗恃”的“为”字意同。圣人不积累过多,而是都用来成就他人,成就的人越多,自己就越富有;都拿来给予他人,自己就越富足。
“故天之道,利而不害。人之道,为而弗争。”“天之道,指通行于天下的规则;“人之道”,指通行于人间的规则。第二十五章说:“人法地,地法天”,人生于天地之间,就要遵从天地法则,但也并不妨碍天人之道违行。就像国家制定了法律,但违法之人也仍有生存空间一样。
比如“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而奉有余”。天道的运行规则,是低洼的地方被填充,而突出的地方被剥落。但人间的运行规则,却是富强的人更容易富强,而贫弱的人更容易贫弱。因为天人之道违行,所以呈现出来的现象是动荡往复。富强到一定程度,天道的影响力就会加强,因而衰败;贫弱到一定程度,天道的影响力就会加强,因而富强。如同钟摆,左右动荡,轮换不休。
但也同样存在天人之道并行不悖的情况,如“天之道,利而不害。人之道,为而弗争”。天之道,是有利于万物而不侵害;人之道,是有所成就但不相争。二者并行,因此不会动荡往复,而是可以恒远长久。所以“为而不争”的人,被天人之道双重护持,故“天下莫能与争”。
三十二、道家三宝:慈、俭、不敢为天下先(今67章)
天下皆谓我大①,大而不肖。夫唯不肖,故能大②。若肖,久矣其细也夫。我恒有三宝,持而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夫慈,故能勇,俭,故能广,不敢为天下先,故能为成事长③。今舍其慈,且勇,舍其俭,且广,舍其后,且先,则必死矣。夫慈,以战则胜,以守则固。天将建之④,如以慈垣之。
天下皆谓我道大,似不肖。夫唯大,故似不肖。若肖,久矣其细也夫。我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慈,故能勇;俭,故能广;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今舍慈且勇,舍俭且广,舍后且先,死矣!夫慈,以战则胜,以守则固,天将救之,以慈卫之。
①天下皆谓我大:传世版为“天下皆谓我道大”,加了一个“道”字。陈鼓应翻译为:“天下人都对我说,道广大,却不像任何具体的东西”。河上公注:“老子言:天下谓我德大,我则佯愚似不肖。”所以多加一个字,就造成了理解的混乱。其实这里的“我”,与第七十二章“知我者希”是同样的用法,指道的化身、有道之人。人不明道,才会说他大而无用。
②夫唯不肖,故能大:传世版为“夫唯大,故似不肖”,恰好颠倒了因果关系。
③故能为成事长:传世版为“故能成器长”。第二十八章说:“朴散则为器,圣人用则为官长”,但是本章明显不是在讲“朴”,而是讲“不敢为天下先”,说的是“后其身而身先”的道理。我身处后而人民推我居前,在前面领导着大家成事,所以叫“成事长”。
④天将建之:传世版为“天将救之”,意义相差甚大。第二十七章“圣人恒善救人,而无弃人”,第六十二章“人之不善也,何弃之有”,可见救的是不善之人。而“建”是树立、成就的意思,成就的是善人、有道之人,对象完全不一样,因此用“建”而不用“救”。
天下人都说我太宽泛(不着边)了,宽泛到不像任何具体的东西。正是因为不像任何具体的东西,才能博大无边,如果和具体的东西相像,那早就很渺小了。我一直都有三样宝贝,持守着它而不敢有失,一个叫做“慈”,一个叫做“俭”,一个叫做“不敢为天下先”。慈,所以能够勇敢;俭,所以能够宽广;不敢为天下先,所以能够领导大家有所成就。如今舍弃了慈,而求勇敢;舍弃了俭,而求广博;舍弃了后,而求居前,这样就必然会走向灭亡。慈,用以作战则无不能胜,用于防守则无不能固。所以上天将要成就一个人,这才会让他恒有慈德。
“天下皆谓我大,大而不肖。”“我”,道的化身,用来指代有道之人。“大”,广泛,宽泛。第三十四章说:“道氾呵,其可左右也。”“氾”即为“广泛、泛滥”的意思,引申为博大。“肖”,相似,相像。“不肖”,不与任何事物相像,即不能与任何一个事物相匹配,不能落到具体的实处,大而无用之意。“宽泛”,我们一般还有另一个说法叫“不着边”,说一个人“不着边”正是“谓我大”所指。天下人都说我太宽泛(不着边)了,宽泛到没有任何具体的用处。
关于“大而无用”,《庄子》讲的更为详尽。惠子有次对庄子说:“魏王送给我一种大葫芦的种子,我将它种下结出葫芦,有五石容量那么大。我拿大葫芦去盛水,可它太不坚固了,承受不了水的压力。我又把它剖开做成瓢,也太大了,没有什么地方可以放得下。这个葫芦不是不大呀,我却因为它没有什么用处而砸碎了它。”
庄子回应说,一个小小的药方,有人拿它漂絮,有人拿他封地,物有小用,有大用,只看人会不会用。大而无用的葫芦,盛物是没用,拿来做腰舟,却是妙用。问题不在物,而在人。是人只知道用小,而不知道用大,心窍不通的缘故。正如第七十二章所说,“夫唯无知,是以不我知”。
“夫唯不肖,故能大。若肖,久矣其细也夫。”正是因为不像任何具体的东西,才能博大无边,如果和具体的东西相像,那早就很渺小了。所谓“大象无形”,如果形象被固定下来,也就不能称之为大,而是渺小了。
“我恒有三宝,持而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慈”,帛书甲乙本都是“兹”,“兹”的意思是草木茂盛,“兹”与心合起来是指有帮助人茁壮成长起来之心,这也正是“慈”字本义,守护人、帮助人、成就人。我一直都有三样宝贝,持守着它而不敢有所差失。一个叫做“慈”,一个叫做“俭”,一个叫做“不敢为天下先”。
“夫慈,故能勇。”慈,最常见于母爱,所以我们把母亲叫“家慈”。慈是成就他人之心,让他人免受伤害之心。所以有慈的人,为了保护他人免爱伤害,就能非常勇敢。不论是自然界还是人间,母亲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免遭伤害,爆发出来的勇气是莫可阻挡的。只要心中有慈,这种勇气就不会熄灭。而无慈之勇,只是血气之勇,情绪上头而已,遇到了阻碍就很容易消散。
“俭,故能广。”“俭”,收敛,《说文》:“约也”。第二十九章说:“是以圣人去甚,去泰,去奢”,去掉这三者之后所呈现的状态,就是“俭”。所以只有去掉自己过分的、放纵的、没有节制的行为,才能成就宽广博大。约而后能广,这也正合“曲则全,枉则正”的道理。
“不敢为天下先,故能为成事长。”我们现在提倡“敢为天下先”的精神,敢于第一个站出来,而把荣辱得失置之度外;但老子却说“不敢为天下先”,要把自己放在天下人的后面,“后其身”,“外其身”。其实二者并不矛盾,因为这里的“身”,指的是切身利益,把利益放在所有人的后面,不作考虑。因此我“后其身”而人民推我居前,在前面领导着大家成事,所以叫“成事长”。
“今舍其慈,且勇,舍其俭,且广,舍其后,且先,则必死矣。”“且”,取,拿。王弼注:“犹取也。”如今舍弃了慈,而求取勇敢;舍弃了俭,而求取广博;舍弃了后,而求取居前,这样就必然会走向灭亡。
“夫慈,以战则胜,以守则固。”慈,如何用以征战呢?只要是以保家卫国,让亲人免受侵害为信念,将士们就会勇气沛然,战斗力与战斗意志均得以增强。因为没有人会拿命去侵犯别人,但心中有慈的人,却会拿命去守护别人。所以第七十一章说“吾不敢为主而为客,吾不敢进寸而退尺”,目的正是以被动退守,来激发将士之慈,因慈而得勇,故能战无不胜,守无不固。
“天将建之,如以慈垣之。”“建”,树立、成就。“如”,乃,这才,然后。“垣”,筑墻围绕,卫护。上天将要成就一个人,这才会用“慈”来围绕他,让他恒有慈德。
三十三、不争,才能做到善用人(今68章)
善为士者不武,善战者不怒,善胜敌者弗与,善用人者为之下。是谓不争之德,是谓用人①,是谓配天,古之极也。
善为士者不武,善战者不怒,善胜敌者不与,善用人者为之下。是谓不争之德,是谓用人之力,是谓配天古之极。
①是谓用人:传世版为“是谓用人之力”,增添“之力”二字,画蛇添足。高明说:“帛书甲乙本无'之力’二字,作'是谓不争之德,是谓用人,是谓配天,古之极也’。则'人’、'天’为韵,'德’、'极’为韵,前后皆为韵读。今本中间多出'之力’二字,格局全非。再从前后经文分析,前文曾言'善胜敌者弗与,善用人者为之下’,故此言'是谓不争之德,是谓用人’。前后均无'之力’二字,文例相合。从而可见帛书甲、乙本无'之力’二字为是。”
善于做统帅的人,不会自逞勇武。善于作战的人,不会被激怒。善于战胜敌人的人,不会与敌人正面相抗。善于用人的人,对人态度谦下。这叫不争的德性,这叫善于用人,这叫与天道相匹配,这是自古以来的最高准则。
“善为士者不武。”“士”,王弼:“卒之帅也。”将锡昌:“士亦君也。”一个把“士”解为军队统帅,一个把“士”解为国君。陈鼓应则把“士”解为士卒,“为”解为治理、管理,“为士者”即统帅士卒者,是为军队统帅。这里从王弼之说,“士”为卒之帅。
“士”本就指统帅。如《墨子·兼爱下》:“昔者,越王勾践好勇,教其士臣三年”,《孟子·梁惠王上》:“兴甲兵,危士臣”,“士臣”即指将领与兵卒。“善为士者不武”,是说善于做统帅的人,不会自逞勇武。
“善战者不怒。”善于作战的人,不会被激怒。“怒”与“武”关系密切,容易暴怒的人,往往就会诉诸于武力。而老子的忠告是,这两者最好都不要有。不要轻易被激怒,更不要轻易动用武力,这不是一个合格将领的所作所为。
“善胜敌者弗与。”“与”,交往、往来,这里表示相抗、敌对。《经义述闻》:“古者相当、相敌,皆谓之'与’。”《墨子·非儒下》:“若皆仁人也,则无说而相与”,“相与”即相敌。“善胜敌者弗与”,是说善于战胜敌人的人,不会与敌人正面敌对,正面相抗。
“善用人者为之下。”善于用人的人,对人态度谦下。第六十六章说:“是以圣人之欲上民也,必以其言下之”,对人谦下而可以处人之上,得以成为人之官长,这便是善用人。
“是谓不争之德,是谓用人,是谓配天,古之极也。”这叫不争的德性,这叫善于用人,这叫与天道相匹配,这是自古以来的最高准则。“不武”、“不怒”、“弗与”、“为之下”,皆是不争。
三十四、最大的祸事,是不懂得节制(今69章)
用兵有言曰:吾不敢为主而为客,吾不敢进寸而退尺。是谓行无行,攘无臂,执无兵,乃无敌矣①。祸莫大于无适②,无适近亡吾宝矣。故称兵相若③,则哀者胜矣。
用兵有言,吾不敢为主而为客,不敢进寸而退尺。是谓行无行,攘无臂,扔无敌,执无兵。祸莫大于轻敌,轻敌几丧吾宝。故抗兵相加,哀者胜矣。
①乃无敌矣:传世版为“扔无敌”。并且为了拼凑文义,还把“扔无敌”与“执无兵”调换了位置,放到“攘无臂”之后,凑成“攘臂而扔之”的句式。楼宇烈《王弼集校释》说:“三十八章'攘臂而扔之’之'扔’字,长沙马王堆三号墓出土帛书老子甲、乙本经文亦均作'乃’。此'乃’字为'扔’字借字,而本章注'乃无敌’,当以'乃’本字用。”王弼注:“攘无臂,执无兵,扔无敌也,言无有与之抗也。”可见王弼注本原文便为“攘无臂,执无兵,乃无敌”,后人妄改。
②祸莫大于无适:传世版为“祸莫大于轻敌”。王弼注解用的还是“无敌”,说:“无敌于天下也。不得已而卒至于无敌”,但注本经文已被改为“轻敌”。所以大致的演变流程如下:帛书甲本,“无适”;帛书乙本,“无敌”;敦煌辛本,“侮敌”;河上公本,“轻敌”。轻敌和无敌意义相差很远,而无敌和无适意义相差又很远。“适”,本义是走向目的地,到达目的地便要停止,方为合适。因此“适”又有节制的意思,如“适欲”、“适逸”,均表示适可而止。第四十六章讲战争的泛滥,说:“祸莫大于不知足”,“不知足”即为“无适”。“吾不敢为主而为客,吾不敢进寸而退尺”,讲的正是不敢“无适”,不敢得寸进尺。
③称兵相若:传世版为“抗兵相加”。“称”与“抗”均为举、兴的意思,但“若”与“加”意义相去甚远。王弼注:“抗,举也;加,当也。”而高明认为“加”字并无相当、相等之义,显然是“若”字之误。楼宇烈说:“按'加’字无'当’义,当作'若’。”
用兵的人说过这样的话,我不敢主动进犯而是被动防守,我不敢前进一寸而是后退一尺。这就是说,行军不成阵列,士气不得提振,手中不拿兵器,这样便能天下无敌了。最大的祸患,是不知道节制,不知道节制,几乎让我丧失了“道”。所以当采取军事行动的双方兵力相当的时候,悲哀的一方获胜。
“用兵有言曰:吾不敢为主而为客,吾不敢进寸而退尺。”用兵的人说过这样的话,我不敢主动进犯而是被动防守,我不敢前进一寸而是后退一尺。主动进犯与被动防守,一个是侵犯,一个是自卫。侵犯他人的人,不会有豁出性命的勇气,而保护他人不受侵犯,却往往会不顾性命。区别就在于慈,侵犯者无慈,守卫者有慈,慈而能勇,勇则战无不胜,守无不固。
“是谓行无行,攘无臂,执无兵,乃无敌矣。”“行”,前进,行军;“行(háng)”,队列,阵列。“行无行”,行军不成阵列。“攘臂”,捋起袖子,露出胳膊表示振奋。“攘无臂”,军心不振,士气消沉。“执无兵”,手上没拿着兵器。行军不成阵列,士气也不振奋,个个手上不拿兵器,这样的队伍才能天下无敌。为什么呢?
行军不成阵列,也就没有阵势可以依仗,这样将士们就会量力而行,而不会轻进犯险。
士气不得提振,也就不会情绪激奋,踊跃躁动,这样将士们就不会凭血气之勇上阵,而是沉着不怒,冷静对敌。
手中不拿兵器,也就不会生好战嗜杀之心,这样将士们心怀慈念,为自卫保家、守护亲人而战,方可战无不胜。
“祸莫大于无适。”适,是节制的意思,一般用于节制欲望、节制躁动,也就是要有所收敛而不松弛逸放。最大的祸患,是不知道节制收敛,一味进取不止。“行无行,攘无臂,执无兵”,即有所节制的状态,处于这种状态的军队才是天下无敌。
“无适近亡吾宝矣。”“吾宝”,指代“道”。第六十九章说:“我恒有三宝,持而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没有节制,不懂收敛,就会失去这三宝。“执无兵”故而心中有慈,“攘无臂”故而行为有俭,“行无行”故而不敢为天下先。
“故称兵相若,则哀者胜矣。”“称兵”,兴兵、举兵,指采取军事行动。《礼记·月令》:“是月也,不可以称兵,称兵必天殃。”“相若”,相当、等同,这里表示兵力差不多。“哀者”,以杀人为悲哀的一方。
第三十一章说:“杀人众,以悲哀莅之。战胜,以丧礼处之。”面对杀伤众多,内心是悲哀的,这才是“哀兵”,因为心中有慈。而正是因为心中有慈,才能生莫大之勇,战无不胜,守无不固,故有“哀兵必胜”之说。所以当采取军事行动的双方兵力相当的时候,心中有慈的一方获胜。
三十五、最简单,要做到反而最难(今70章)
吾言甚易知也,甚易行也。而人莫之能知也,而莫之能行也。言有宗,事有君。夫唯无知也,是以不我知。知我者希,则我贵矣①。是以圣人被褐而怀玉。
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言有宗,事有君。夫唯无知,是以不我知。知我者希,则我者贵,是以圣人被褐怀玉。
①则我贵矣:传世版为了与上句“知我者希”对仗,改成了“则我者贵”。一字之差,意义就完全不一样。释德清《老子道德经解》:“'则’,谓法则。言取法也。”陈鼓应把“则我者贵”解为“取法我的就很难得了。”王弼注:“知我益希,我亦无匹”,贵的其实是“我”,而不是“取法我的人”。所以按帛书“则我贵矣”,就不会存在以上误解。
我说的话非常容易理解,也非常容易实行。但是大家却都听不明白,也不能实行。我说的话,都有凭有据;我做的事,都有准则可依。只有认知不到我说话的那个凭据,认知不到我做事的那个准则,才会不能了解我。了解我的人很少,那么我就尤其珍贵。所以圣人外面穿着粗布衣服,怀中却抱着无价的美玉。
“吾言甚易知也,甚易行也。”我说的话非常容易理解,也非常容易实行。
“而人莫之能知也,而莫之能行也。”但是大家却都听不明白,也不能实行。
听不明白,是因为“正言若反”,所以才会“明道如昧,进道如退,夷道如纇”。明明说的是显明之道,听的人却觉得暗昧无光;明明说的是进取之道,听的人却觉得是在倒退;明明说的是平顺之道,听的人却觉得阻碍重重。因此天下人熙熙攘攘,看我就像个无家可归的傻孩子。天下人皆智,而看我独愚;天下人昭昭,而看我独昏;天下人察察,而看我独闷。
不能实行,是因为明明很简单,做起来却最难。举个例子,很多人都有失眠的经历,我们都知道,只要睡觉的时候什么都不想,很快就能入睡,但是做起来却非常的难。什么都不想,肯定比胡思乱想要简单,但实行起来却最难。
所以说,尽管我的话非常容易理解,也非常容易实行,但人们却往往做不到。无所求和欲求不满,哪个简单?不生事和滋生事端,哪个简单?少思虑和绞尽脑汁,哪个简单?减损和累积,哪个简单?单纯和复杂,哪个简单?平静和躁动,哪个简单?最简单,要做到反而最难。
“言有宗,事有君。”“宗”,根本。“君”,主宰。王弼注:“宗,万物之宗也。君,万物之主也。”我说的话,都有凭有据;我做的事,都有准则可依。
“夫唯无知也,是以不我知。”只有认知不到我说话的那个凭据,认知不到我做事的那个准则,才会不能了解我。
“知我者希,则我贵矣。”按照人间称量贵贱的法则,物以稀为贵,越是难得的货物,就越是珍贵。因此了解我的人很少,做到像我一样的就更少,那么我就尤其珍贵。
“是以圣人被褐而怀玉。”“褐”,粗布衣服。所以圣人就是这样,外面穿着粗布衣服,怀中却抱着无价的美玉。美玉为何在怀中?因为真东西认知的人很少,故而珍贵在内。粗布衣服为何在外面?因为人们对他的普遍认知,是大而无用没价值,故而低贱在外。
三十六、明道,从认知自己的局限开始(今71章)
知不知,尚矣。不知不知①,病矣②。是以圣人之不病,以其病病,是以不病。
知不知,上;不知知,病。夫唯病病,是以不病。圣人不病,以其病病,是以不病。
①不知不知:传世版为“不知知”。几乎所有注家都认可“不知知”,高明认为帛书甲本“不知不知”是抄写之误。不过王弼注:“不知知之不足任,则病也。”“知之不足任”,是说我们的认知不足为凭,我们认为确凿无疑的认知,其实还是不知。因此王弼注本的经文,倒有可能是“不知不知”。而且王弼的这种解读,也更贴近“道”的意味,比解成“不知道却认为自己知道”,高明何止一筹。
②[夫唯病病,是以不病]:这句话在帛书版中没有,后人所增。“夫唯病病,是以不病”与“以其病病,是以不病”明显语义重复。
知道自己有所不能知,是值得推崇的。不知道自己有所不能知,这就是弊病了。所以圣人不会有弊病,是因为把“全知全能”当成是弊病,因此不会有弊病。
“知不知,尚矣。”“尚”,推崇、注重。知道自己有所不能知,这就值得推崇了。知道有些东西是超出我们认知之外的,是我们的意识无法捕捉的,是我们的思维无法解析的,这才算真正触摸到了那个不可描述的“道”,是值得推崇的。
“不知不知,病矣。”王弼注:“不知知之不足任,则病也。”“知之不足任”,是说我们的思维认知不足为凭,我们认为确凿无疑的认知,其实还是不知,因为有些东西是无法被我们的“知”所“识”的。因此不知道有无法落于知的存在,这就是弊病了。
《庄子·知北游》通过一则寓言,详细论述了这一观点。说泰清去问无穷,知不知“道”,无穷说:“吾不知。”泰清又问无为,无为说:“吾知道。”并解说了他认知的道。于是泰清请无始来评判,这两个人究竟谁真的知“道”。
无始说:“不知深矣,知之浅矣;弗知内矣,知之外矣。”泰清仰而叹曰:“弗知乃知乎,知乃不知乎!孰知不知之知?”无始说:“道不可闻,闻而非也;道不可见,见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知形形之不形乎!道不当名。”
说自己不知“道”的,才是真的知道;说自己知“道”的,其实并不知道。“道”不是以我们的“知”能得闻得见的,闻而非也,见而非也。所以只有认知到这一点,才有可能真的知“道”。很多人把“知不知,尚矣。不知不知,病矣”,用来匹配孔子所说的“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把“不知不知”改成“不知知”,解为“不知道却认为自己知道”,其实大谬。
其次,“知道却认为自己不知道”,也根本无甚高明可言,甚至可说是心口不一的虚伪。如河上公注:“知道言不知,是乃德之上。不知道言知,是乃德之病。”明明认为自己知道,却嘴上说不知道,实在看不出德在何处,和明明不知道却撒谎说知道,又有什么实质性的差别呢?
“是以圣人之不病,以其病病,是以不病。”所以圣人没有弊病,是因为他把“全知全能”当成是弊病,因此不会有弊病。圣人首先能“自知”,能认知自身的局限,而不会认为人之巧可与天比肩,也不会认为人之知可与道并列。因为自知,所以不病。
三十七、强力威压,只会得到厌憎(今72章)
民之不畏威,则大威将至矣。毋狭其所居,毋厌其所生。夫唯弗厌,是以不厌①。是以圣人自知而不自见也,自爱而不自贵也,故去彼取此。
民不畏威,则大威至。无狎其所居,无厌其所生。夫唯不厌,是以不厌。是以圣人自知,不自见;自爱,不自贵。故去彼取此。
①夫唯弗厌,是以不厌:传世版为“夫唯不厌,是以不厌”。高明说:“帛书甲、乙本'夫唯弗厌,是以不厌’,前作'弗厌’,后作'不厌’,前后用词不同,宜有区分。今本前后同用'不’字,或同用'无’字,绝非老子原本之旧。”朱谦之说:“上'厌’字与下'厌’字,今字形虽同,而音义尚异。上'厌’,压也;下'厌’,恶也。”沈善增指出:上“厌”、下“厌”音义尚异,在帛书甲、乙本中均以“弗”、“不”之相异而标示之,这是先秦著作中一个特殊的语法现象。
当人民不再畏惧强权威压的时候,大的反抗就要到来了。不要让人民的居处越来越狭小,不要让人民的生存越来越窘迫。只有不压迫人民,人民才不会憎恶。所以圣人有自知之明,而不会施加于人;圣人爱惜自身,而不会自作高贵。因此去除后者,而取用前者。
“民之不畏威,则大威将至矣。”“威”,威压,威胁。陈柱说:“民孰不乐生而畏死,然压制之力愈强,则反抗之力愈猛。”“压制之力”是“威”,“反抗之力”也同样是“威”。当人民不再畏惧强权威压的时候,大的反抗就要到来了。
“毋狭其所居,毋厌其所生。”“狭”,窄、不宽阔。“厌”,读“yā”音,压迫、抑制的意思。厌的本义是压、压迫,这个字义后来写作“压”,所以“厌”是“压”的古字,压迫之意。不要过分压迫,不要让人民的居处越来越狭小,不要让人民的生存越来越窘迫。
“夫唯弗厌,是以不厌。”第一个“厌”,依然是读“yā”音,压迫的意思;第二个“厌”,是憎恶的意思。本章的“厌”字,帛书甲乙本均为“猒”,“猒”同“厌”。“猒”的意思是吃饱而满足,过分的满足就在心理上产生不喜欢的感觉,这就是嫌弃、厌倦的意思。过分的嫌弃、厌倦就是讨厌、憎恶。这句话意思是说,只有统治者不压迫人民,人民才不会憎恶统治者。
“是以圣人自知而不自见也。”第二十三章说:“不自见故明”,第三十三章说:“自知者,明也”。所以“不自见”与“自知”达到的都是“明”的效果。“自知”是一种通明的状态,“不自见”而照之以天,也同样是一种通明的状态,所以圣人有自知之明,而不会用自己的主观成见去认知,也就不会用自己的主观意志去施加于人。如此,人民的生存空间就不会被压迫而无法安生。
“自爱而不自贵也。”“自爱”,爱惜自身。“自贵”,自作高贵。第七章说:“是以圣人退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退其身”,“外其身”,均为“不自贵”;但因此得以“身先”、“身存”,无私而成其私,是谓“自爱”。所以圣人爱惜自身,而不自作高贵。
“故去彼取此。”因此,圣人舍弃“自见”、“自贵”,而取“自知”、“自爱”。
三十八、天网恢恢,疏而不失(今73章)
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此两者,或利或害。天之所恶,孰知其故?①天之道,不战而善胜②,不言而善应,不召而自来,坦而善谋。天网恢恢,疏而不失。
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此两者,或利或害。天之所恶,孰知其故?是以圣人犹难之。天之道,不争而善胜,不言而善应,不召而自来,繟然而善谋。天网恢恢,疏而不失。
①[是以圣人犹难之]:这句话帛书版中没有,出现在传世版,疑为误入。奚侗说:“'是以’一句宜与上下文不属,盖六十三章文复出于此。”高亨说:“'是以圣人犹难之’句,严遵本、六朝写本残卷、景龙碑、龙兴观碑并无之。此句乃后人引六十三章以注此文者,宜据删。”
②不战而善胜:传世版为“不争而善胜”。“争”,表示相争的二者地位相当,故用于人与人。“战”,可以是一方惩处、征伐另一方,故用于天与人。
敢于进犯就会身死,敢于退让则会存活。这两种行为,一个让人得益,一个让人受害。上天好像尤其厌恶刚强,谁知道这是什么缘故呢?天道的规律,是不征战而得到胜利,不下令而得到回应,不征召而万物自来归附,坦荡而善于谋算。天道的规则就如同一张宽大的网,但网眼虽然稀疏,却没有谁能钻得过去。
“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勇”,有胆量,敢于。“敢”,勇于进取,侵犯。“勇于敢”,敢于进犯,意指刚强;“勇于不敢”,敢于退让,意指柔弱。敢于进犯就会身死,敢于退让则会存活。第七十八章说:“坚强者死之徒也;柔弱细微者生之徒也”,意义相同。
“此两者,或利或害。天之所恶,孰知其故?”“此两者”,指上文“勇于敢”与“勇于不敢”。这两种行为,一个让人得益,一个让人受害。上天好像尤其厌恶刚强,谁知道这是什么缘故呢?
“天之道,不战而善胜,不言而善应,不召而自来,坦而善谋。”“不战”,不征战,不使用强力征伐。“不言”,不言说,不施令。“不召”,不征召,不召唤。“坦”,广阔,显明。天道的规律,是不征战而能得到胜利,不下令而能得到回应,不征召而万物自来归附,坦荡而善于谋算。
我们好像从来没有见过,天道会使用强力来征伐悖道者,但是违背天道的人,却没有一个能逃脱惩罚。我们也没有见到过,天道会开口发号施令,但是我们的所作所为,无不是在对天道规则进行回应。天道没有征召,但天下万物尽皆前来归附;天道把一切都展示得明明白白,但没有谁能谋算得了它,能占得了它的便宜,能钻到它的空子。
“天网恢恢,疏而不失。”“恢恢”,宽阔广大的样子。《庄子·养生主》:“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疏”,稀疏,疏漏。天道的规则就如同一张宽阔的大网,好像有很大的空间任你发挥,但网眼虽然看上去很稀疏,却没有谁能钻得过去。
三十九、替天行道,往往伤到自己(今74章)
若民恒且不畏死①,奈何以杀惧之也?若民恒且畏死,而为奇者,吾得而杀之,夫孰敢矣。若民恒且必畏死②,则恒有司杀者。夫代司杀者杀,是代大匠斲也。夫代大匠斲者,则希不伤其手矣。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若使民常畏死,而为奇者,吾得执而杀之,孰敢?常有司杀者杀,夫代司杀者杀,是谓代大匠斫。夫代大匠斫者,希有不伤其手矣。
①若民恒且不畏死:传世版为“民不畏死”,直接给“民”定了“不畏死”的属性。而事实上,人民是可以“重死而远徙”的,只要日子过得好,没有人会不珍惜自己的生命。
②若民恒且必畏死:传世版中没有这一句,因为已经给“民”定了“不畏死”的属性,就好像已经直呼为“刁民”一样,这句假设的话就显得多余了。
如果人民一直以来都是不害怕死亡的,那又何必用死亡来恐吓他们呢?如果人民一直以来都是害怕死亡的,对于违法乱禁者,我抓来杀掉,又有谁还敢于反抗呢?就算人民一直以来都是害怕死亡的,那也从来都有专门掌管死亡的存在。代替掌管死亡的存在来杀人,就好像代替技术高明的工匠砍削木头一样。代替技术高明的工匠砍削木头,那么很少有不伤到自己手的。
“若民恒且不畏死,奈何以杀惧之也?”“恒”,一直以来,持久不变。“惧”,恐吓,威胁。如果人民一直以来都是不害怕死亡的,那又何必用死亡来恐吓他们呢?
“若民恒且畏死,而为奇者,吾得而杀之,夫孰敢矣。”“奇”,邪异,奇诡。《说文》:“奇,异也。”王弼注:“诡异乱群谓之奇也。”如果人民一直以来都是害怕死亡的,那么对于违法乱禁者,我抓来杀掉,又有谁还敢于反抗我呢?
这里体现的是老子的无奈,对统治者以武力威吓人民的无奈。老子试着给统治者分析,如果人民一直都很怕死,那么按你们的方法去治理,有作乱的就杀掉,又怎么还会有反抗,还会出乱子呢?如果人民一直都不怕死,那你们又为什么还要用这种无效的方式,去治理他们呢?这是稍有思考能力都能想明白的道理。
“若民恒且必畏死,则恒有司杀者。”“必”,就算,倘若。就算人民一直以来都是害怕死亡的,那也从来都有专门掌管死亡的存在。这个存在就是“天道”,天道掌管万物的死亡,而不应该是由统治者来决定人民当不当死。
“夫代司杀者杀,是代大匠斲也。”“斲”,砍,削。代替掌管死亡的存在来杀人,就好像代替技术高明的工匠砍削木头一样。
“夫代大匠斲者,则希不伤其手矣。”代替技术高明的工匠砍削木头,那么很少有不伤自己手的。
四十、厚待自己,但不要压迫别人(今75章)
人之饥也,以其取食税之多也①,是以饥。百姓之不治②也,以其上有以为也,是以不治。民之轻死,以其求生之厚也,是以轻死。夫唯无以生为者,是贤贵生③。
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是以饥。民之难治,以其上之有为,是以难治。民之轻死,以其求生之厚,是以轻死。夫唯无以生为者,是贤于贵生。
①以其取食税之多也:传世版为“以其上食税之多”,陈鼓应把“其上”解为“统治者”,“食税”解为“吞吃赋税”。高明说:“从甲、乙本经文分析,'以’字为介词,在此表示事之所因;'其’字为代词,作句中主语;'取’字为动词;'税’字为宾词;'食’字乃'税’字定语。《战国策·西周策》:'籍兵乞食于西周’,注:'食,粮也。’'食税’指粮食之税,经文犹言因国君搾取粮食之税过多,是以造成饥荒。”
②不治:传世版为“难治”。高明说:“'不治’与'难治’词义不同,'不治’谓不可治也,'难治’为可治而不好治也。王弼注云:'言民之所以僻,治之所以乱,皆由上不由其下也,民从上也。’君行则民随,上行必下效。君有为,民多欲;君行暴敛,民多盗贼,乃历史之必然。故老子谆谆告诫人君虚静无为,'为者败之,执者失之’。'败之’、'失之’皆为'不治’,非'难治’也。”
③是贤贵生:传世版为“是贤于贵生”,多加一个“于”字,解读就完全不同。陈鼓应解为“胜于奉养奢厚的人”,“贤”是长于、胜于,“贵生”是奉养奢厚,当贬弃之。而还有一种解法,“贵生”是珍重生命;“贤”是擅长、掌握;“贤贵生”是掌握了珍重生命的精髓,当崇扬之。《道德经》对生命是尊重而珍视的,认为乐杀人者必不能得志于天下,认为要重视养护身体,爱惜生命,只是不提倡“益生”,也就是过度奉养生命。
人民之所以饥饿,是因为拿出太多粮食来上税,因此才会饥饿。百姓之所以不能治理,是因为君上妄作有为,因此不能治理。人民之所以看轻死亡,是因为他们求生的意愿非常强烈,因此才看轻死亡。只有不以奉养生命为务的人,才是真正掌握了珍重生命的精髓。
“人之饥也,以其取食税之多也,是以饥。”“取”,取以奉。“食税”,“食”,粮也,“食税”指粮食之税。人民之所以饥饿,是因为拿出太多粮食来上税,因此才会饥饿。
“百姓之不治也,以其上有以为也,是以不治。”“不治”,不能治理。如《管子·国蓄》:“法令之不行,万民之不治,贫富之不齐也。”“有以为”,有目的而作为,指贯彻自身意志。百姓之所以不能治理,是因为君上妄作有为,因此不能治理。
“民之轻死,以其求生之厚也,是以轻死。”“轻死”,看轻死亡,表示不怕死。人民之所以看轻死亡,是因为他们求生的意愿非常强烈,因此才看轻死亡。不怕死,正是因为求生欲很强,所以才会豁出性命来求生存。
“夫唯无以生为者,是贤贵生。”“无以生为”,不以奉养生命为务,不想着让自己得到更多,享受更好,生活更奢靡。只有不以奉养生命为追求的人,才是真正掌握了珍重生命的精髓。
因为生命,不是人为可以增益补充的,不是物资可以荣养延续的,只要能活到天赋寿数,就是在养生了。所以《庄子·德充符》说:“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
因此,如果统治者真的知道如何“贵生”,就不会取用太多食税来奉养自己,也不会妄作有为。如此,也就不会“狭其居”、“厌其生”,把百姓逼得个个不怕死,拼了性命奋起反抗。“我将无我”,那么“我”才真正得以被养护。
第五十章有讲“善摄生者”,好像不重视奉养生命一般,进入山陵也不想着避让犀牛老虎,上了战场也不想着披甲执兵。但往往是这样的人,碰不到危险,因为他的心神如赤子般圆润无缺,外来的侵犯都不得其门而入。
四十一、柔弱,是“生”的象征(今76章)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筋仞坚强。万物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曰:坚强者死之徒也,柔弱细微者生之徒也。兵强则不胜,木强则烘①。强大居下,柔弱居上。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万物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强则不胜,木强则兵。强大处下,柔弱处上。
①木强则烘:传世版为“木强则兵”,此处历来争议不断。帛书甲本是“木强则恒”,乙本是“木强则競”,王弼本作“木强则兵”,世传本多同傅奕本作“木强则共”,还有作“木强则折”的。高明说:“'恒’、'競’古音同可互假,但与'折’字音义绝远。从而证明原文绝非'木强则折’……'共’字与'恒’、'競’古读音相同,在此均当假借为'烘’。《尔雅·释言》:'烘,燎也。’……'木强则烘’,犹言木强则为樵者伐取,燎之于烓灶也。”
人活着时身体柔弱,但死了就筋骨僵硬,变得坚强了。包括草木在内的万物,活着的时候都是柔软而脆弱的,死了以后就变得干枯强硬。所以说,坚强的东西归属于死的那一类,而柔弱细微的东西,归属于生的那一类。军队骄矜逞强就不能胜利,树木坚强干硬只会被取用烧火。所以强大的东西居于下位,而柔弱的东西居于上位。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筋仞坚强。”人活着的时候,身体是柔弱的,但死了以后就筋骨僵硬,变得坚强了。所以柔弱是生命力的象征,婴儿是生命力最强的,第五十五章中说婴儿就是“骨弱筋柔而握固”的状态。
“万物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不止是人,包括草木在内的万物,它们活着的时候都是柔软而脆弱的,死了以后就变得干枯强硬。
“故曰:坚强者死之徒也,柔弱细微者生之徒也。”“徒”,从属,种类。所以说,坚强的东西归属于死的那一类,而柔弱细微的东西,归属于生的那一类。
“兵强则不胜,木强则烘。”第三十章讲用兵“毋以取强”,达到目的就行了,千万不要凭着武力逞强。“果而毋骄,果而勿矜,果而毋伐,果而毋得已居,是谓果而不强。”胜利了不骄傲,胜利了不矜持,胜利了不自夸,这就叫不逞强。因为“物壮而老,是谓之不道,不道早已”,一味骄矜逞强,是取死之道。
“烘”,燎也。“木强则烘”,是说木强则为樵者伐取,用来在炉子里烧火。我们去捡柴,都知道要捡干材;去砍柴,也会优先砍那些水分少的,干硬的树木,容易折断也容易燃烧。所以树木如果过于强硬,只会被取用烧火。
“强大居下,柔弱居上。”《道德经》提倡的是守柔处下,此处怎么讲强大居下,而柔弱居上呢?“上”,形容珍贵,人们会把认为是好的东西放在上位,收藏保护;“下”,形容低廉,人们会把认为不好的东西扔在下面,随意丢弃。所以强大的东西居于下位,柔弱的东西居于上位。
四十二、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今77章)
天之道,犹张弓者也。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故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而奉有余。孰能有余而有以取奉于天者乎①?唯有道者乎?是以圣人为而弗有,成功而弗居也。若此,其不欲见贤也。
天之道,其犹张弓与!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唯有道者。是以圣人为而不恃,功成而不处,其不欲见贤。
①孰能有余而有以取奉于天者乎:传世版为“孰能有余以奉天下”。二者意义完全不同,一个是遵从天道,一个是施以有为。高明说:“'奉’、'法’古音相同通假,故'取奉于天’当作'取法于天’。……今本经文已经后人窜改,非老子本义。”“取奉”,其实也并非“取法”,而是“取而奉之”,献送之意。
天道的规则,就好像给松弛的弓上弦一样,压抑高位的,而抬举低位的,多余的进行减损,不足的进行补充。所以天道是减损有余而补充不足。但人道就不一样了,减损不足的,而供奉有余的。谁能在有余时,而把多余的取出献奉给天呢?只有有道的人。所以圣人有所成就而不占有,建立功业而不居功。这样做,是因为不想展示自己贤于众人。
“天之道,犹张弓者也。”“张弓”,上弦的弓。古代的弓为了保养,使用时才上弦,平常是不上弦的,称为“弛弓”。弓在“弛”的状态下,其弯曲方向与“张”时正好相反,所以有“角弓反张”一词,也用于形容人头颈和下肢后弯而躯干向前成弓形的病症。
在《诗·小雅·角弓》中写道:“骍骍角弓,翩其反矣。”正是说弓如果松下弦,便要向反面转,用于警示兄弟亲人之间注意处好关系,不要疏远甚至反目。所以张弓的过程,是一个反转的过程,原本处在下位的,会反过来在上;原本处在上位的,会反过来在下。
而天道的规则,就好像把弓张开一样,“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处在高位的,会被压抑;处在低位的,会被抬举。有所多余的,会被减损;有所不足的,会被补充。“故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因此天道规则,是减损有余而补充不足。
所以第九章说:“持而盈之,不若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也。金玉盈室,莫之守也。贵富而骄,自遗咎也。功遂身退,天之道也。”盈满的东西不好保持,因为它正处在被天道减损的状态。尖锐的东西不好保养,因为它正处在被天道锉削的状态。金玉满堂很难守住,贵富骄横就会有灾祸,因为他们正处在天道所向的对立面。所以才要功成身退,退下那个被天道打压的位置,远离风口浪尖,才能得以保全自身。
所以第四十二章说:“人之所恶,唯孤、寡、不谷,而王公以自名也。物或损之而益,益之而损。”人们所厌恶的,就是“孤”、“寡”、“不谷”,但是王公却用来自称,因为处下而以为不足,则可以得到天道往上的抬举之力。因此万物损己致虚,反而能得益;益己强横,反而会受损。
“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而奉有余。”而人道规则就不一样了,减损本就不足的,用来供奉还有多余的。本来就多的,还要让他更多;本来就少的,还要继续剥夺。
人道规则正是这样。对于身处高位的,大家都会继续追捧让他更高;对于身处低位的,大家都会继续踩踏让他更低。财富越多的人,越容易聚敛财富,财富越少的人,越容易陷入贫困。
“孰能有余而有以取奉于天者乎?唯有道者乎?”“取奉”,取而奉之,献送。“取奉于天”,天道要损我,那么我就拿出来奉给天;天道要压我,那么我就退出来让给天。“持而盈之,不若其已”,“功遂身退”,都是“取奉于天”的表现。谁能在有余时,而把多余的取出献奉给天呢?只有有道的人吧!
“是以圣人为而弗有,成功而弗居也。”所以圣人有所成就而不占有,建立功业而不居功。
“若此,其不欲见贤也。”这样做,是因为不想表现得出众,不想让人把贤能的名号加在自己身上。若居贤出众,必然会被人之道“奉”至高位,而遭到天之道“损”之。圣人不会顺从人道而违背天道,所以“不欲见贤”。
四十三、柔弱胜刚强,易知却难行(今78章)
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也,以其无以易之也。柔之胜刚,弱之胜强,天下莫弗知也,而莫能行也。故圣人之言云,曰:受邦之垢,是谓社稷之主。受邦之不祥,是为天下之王。正言若反。
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其无以易之。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不知,莫能行。是以圣人云,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正言若反。
天下没有比水更柔弱的,但是攻克坚强的东西却没有谁能胜过它。因为它的柔弱没有什么能够改变。柔战胜刚,弱战胜强,天下没有人不知道这个道理,但是却没有谁能做得到。所以圣人的话是这么说的:能够承担国家的屈辱,才可以说是国家的君主;能够承担国家的不祥,才可以说是天下的君王。行正道的话,听着就好像说反了一样。
“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也,以其无以易之也。”“易”,改变。王弼注:“水之柔弱,无物可以易之。”天下没有比水更柔弱的,但是攻克坚强的东西却没有谁能胜过它。因为它的柔弱没有什么能够改变。
很多时候我们失败,只是因为遗忘了初衷,改变了本心。第六十四章说:“民之从事也,恒于其成而败之。故慎终若始,则无败事矣。”初从事时,和终成事时,我们的心态往往会发生很大的变化,因为不能持之以恒。
人们在做事之初戒惧谨慎,成事时却往往恣意张狂,因而失败。如果对待事情的终结,也能像对待事情的开始一样,就不会有失败的事了。所以水为何攻克坚强战无不胜,因为它的柔弱自始至终,都不会发生改变,一直都是持之以恒的。
“柔之胜刚,弱之胜强,天下莫弗知也,而莫能行也。”柔战胜刚,弱战胜强,天下没有人不知道这个道理,但是却没有谁能做得到。人们从初生之时的柔弱,最终变成年老之时的坚强,从柔而变刚,从弱而变强,没有谁能做到始终如一地柔弱。
“故圣人之言云,曰:受邦之垢,是谓社稷之主。受邦之不祥,是为天下之王。”所以圣人的话是这么说的:能够承担国家的屈辱,才可以说是国家的君主;能够承担国家的不祥,才可以说是天下的君王。
国君需要承担一国之重,故须身处举国之下。处在最下的位置,也是各种污垢屈辱聚集的地方,能够坚持一直处下,而始终不发生改变,才可以说是国家的君主。如果国家兴旺的时候,高高兴兴做君主,一遇到危难艰险就丢下国家跑了,这样的人是不够资格做国君的。
同理,国家安定的时候就容易托举,而国家混乱灾难频发的时候,就难承其重了。能在这个时候还依然坚持处下,始终如一地托举着国家,才够资格成为天下的君王。
“正言若反。”释德清说:“乃合道之正言,但世俗以为反耳。”如第四十章所说“明道如昧,进道如退,夷道如纇”,便是“正言若反”。
讲的是显明之道,世人听着却好像是暗昧;讲的是进取之道,世人听着却好像是在后退;讲的是平顺之道,世人听着却好像诸多阻碍。在世人看来,一国之君当然是高高在上,有福独享有难臣民来当,又怎么会让国君去承担屈辱和不祥,但行正道却恰好是相反的。
四十四、天道无亲,恒与善人(今79章)
和大怨,必有余怨,焉可以为善?是以圣人执右契①,而不以责于人。故有德司契,无德司彻。夫天道无亲,恒与善人。
和大怨,必有余怨,安可以为善?是以圣人执左契,而不责于人。有德司契,无德司彻。天道无亲,常与善人。
①执右契:传世版是“执左契”,恰好相反。帛书甲本是“执右契”,乙本是“执左契”,高明说:“从经义考察,甲本是'是以圣人执右契,而不以责于人’,乃谓圣人执右契应责而不责,施而不求报。正与老子所讲'生而弗有,长而弗宰’之玄德思想一致。乙本'执左契’义不可识,虽经历代学者旁征博引,多方诠释,仍不合老子之旨。据此足证帛书甲本当为老子原本旧文,乙本与世传今本皆有论误。今据上述古今各本勘校,老子此文当订正为:'是以圣人执右契,而不以责于人。’右契位尊,乃贷人者所执。左契位卑,为贷于人者所执。圣人执右契而不以其责于人,施而不求报也。”不过高亨说:“左契右契孰尊孰卑,因时因地而异,不尽同也。”可能这也是经文发生改变的原因之一。
调和大的怨恨,必然有余怨不能消除,又怎么能说是妥善的处理方法呢?所以圣人持有债券,但从不向人讨还。有德之人就像债券的保管人一样,持有但不去讨还;无德之人就像掌管税收的税吏一般,分毫都不能差少。天道不会偏爱谁,它从来都只会回馈有道之人。
“和大怨,必有余怨,焉可以为善?”有注家说应当把“报怨以德”句,加在“和大怨,必有余怨”句后,陈鼓应表示认可。
陈鼓应说:“'报怨以德’原在六十三章,但和上下文并无关联,疑是本章的错简,移入此处,文义相通。本段的意思是说:和解大怨,必然仍有余怨,所以老子认为以德来和解怨(报怨),仍非妥善的办法,最好是根本不和人民结怨。如何才能不和人民结怨呢?莫若行'清静无为’之政——即后文所说的'执左契而不责于人’,这样就不至于构怨于民。如行'司彻’之政——向人民榨取,就会和人民结下大怨了。到了那时候,虽然用德来和解,也非上策。”
其实行“清静无为”之政,正是在“报怨以德”。第六十三章说“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无为可以消弭有为,无事可以平息祸乱,无味可以调和厚味。最终大怨变小,多事变少,重口变淡,如同清水稀释点墨一般,有形消于无形。这才是消除怨恨,而不是“和”怨恨。
“和”只是和谐、和解,而不是消除。“和”字,原指调和乐声,使和谐有节奏。也就是说,原本杂乱无章的乐声,经过调和之后变得悦耳动听,这就是“和”。并非使声音消散,而只是使之和谐,互相不冲突。也就是原本的怨恨仍然还在,只是让冲突不要爆发出来,这叫“和”。所以老子说“焉可以为善”?只是一时压制住了,理顺了,但怨恨终究没有消除,治标而不治本,所以不能说是处理怨恨的好方法。
“是以圣人执右契,而不以责于人。”高明说:“右契位尊,乃贷人者所执。左契位卑,为贷于人者所执。圣人执右契而不以其责于人,施而不求报也。”圣人就好像掌握了借据的债权人一样,但从来不会向人讨要债务。这便是“生而弗有,为而弗恃,长而弗宰”的玄德。
比如父母,生养了我们但不讨要我们的身家性命。比如天地,成就了我们但不做我们的主人。比如道,统领着我们但不做我们的主宰。如此,怨从何来?
“故有德司契,无德司彻。”“彻”,周代的田税制度。“司彻”,掌管税收。所以有德之人就像债券的保管人一样,持有但不去讨还;无德之人就像掌管税收的税吏一般,分毫都不能差少,税缴不足便有罪,要受到惩处。
“夫天道无亲,恒与善人。”“亲”,感情深厚,关系密切,在这里指有意的亲近与偏爱。“与”,赐予、给予,在这里指正向的回馈。天道不会偏爱谁,它只会把正向的回馈赐予有道之人。有道之人,是谓“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