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依那的音乐又是令人悲叹的。像《大梦》,像《萤火虫》——简单的旋律,质朴的吟唱,“如果生命只是大梦一场,你会怎么办”,匆匆道尽人生唏嘘。
《乐队的夏天3》最新一轮女神合作赛中,瓦依那合作任素汐。受访者供图
神秘的乐队,大山、河流、农田都是听众
在节目对瓦依那的前期宣传中,有一条文案写着“树叶也能做乐器”。受访者供图
岜農用镜头记录着那田农舍的生活。
2022年,瓦依那受邀去杭州演出,这是他们第一次以乐队身份走出乡野。岜農说,乡村生活总是让人恍惚地以为自己被世界遗忘了,身心自由且无束。但回到都市,强烈的分裂感,人们情绪中蔓延的困惑与挣扎,扑面而来地包裹着他们。“大家都希望站在自己的利益角度来解决眼下的问题,却忘记了我们还能用另一种态度,比如像我们种地时采用的‘自然农法’一样,以握手的方式去跟万物连结在一起。”
于是2022年底,瓦依那在广州的Livehouse声音共和正式开启“岜農大米,世界一体”巡演。由于种种原因,“巡演”只演了一场,卖出去四十多张票,三人就回老家了。但演出后,声音共和主理人拉家渡不甘心,为他们筹备了2023年的第二次演出,也成就了瓦依那和《乐夏3》的会面。
《乐夏3》初舞台,他们选择了岜農创作的《田歌》:“感谢这村庄,让我们不再流浪,感谢你土地,让我们有稻花香……”路民用鼓槌敲打锄头发出清脆鼓点;岜農吹响树叶,气流的震动让旋律流淌在每一支叶脉上。没有国际范,没有先锋性,所有旋律谱写和歌词设计甚至过于简单直白。但,没有人较真叶子的音准韵律,“在这首歌里,土地是有生命的,树叶是有生命的,于是器乐是有生命的,音乐是有生命的。”一位乐评人称。
岜農说,瓦依那走出大山演出,就是希望用歌声与更多人达成心灵的连接和沟通,至于如何录真人秀,乐队能不能红,他们没有想太多。“有些东西你去做的时候,要先想到你想要的‘根本’是什么。我们只想把歌唱出来,那其他的就忽略不计了。”
《田歌》中写着“感谢这村庄,让我们不再流浪”。
带有泥土味的音乐,是对自然和生活最纯粹的诉说
瓦依那的故事是由岜農而来,而岜農的故事要从那片土地说起。
岜農出生于上世纪70年代末黔桂交界的县城周边农村,他曾在自传《低头种地,抬头唱歌》中描述到,那里属于喀斯特地貌山区,壮语中就是“岜”的意思。村子四面青山环绕,有河流、溪水。远处一列列火车从群山隧道轰鸣而过,载着农村孩子们对外面世界的向往驶向远方。
乡村和田野,几乎承载着岜農最美好的童年记忆。那时家里物质条件有限,甚至村里都没有通电,但大自然就是孩童们的乐园。爬上停载的火车、去地里摘瓜果,进山砍柴、放牛、钻山洞……没有电视,但有虫鸣蛙叫、有歌谣,有无数夜晚里清亮的月光。或许是与自然的心灵相通,或许源于岜農从小对物体空间具有极高的敏锐度,他的梦想是长大当一名画家,像凡·高、伦勃朗那样的艺术表达者,背着画板四处游走。
青年时期,大部分乡村孩子的命运总会被既定书写——他们迫不及待地离开家乡,去繁华的大都市,改变生活的走向。岜農也未能免俗。18岁时,他成功考上了南方的美术学校,毕业后在广州找到一份工作,在老乡们的钦羡下按部就班地成为了一名“准城里人”。这也符合岜農对幸福生活的认知:丰富物质生活,不断接受与世界交汇的前沿资讯,坐几站车就可以抵达最新的艺术展览……为此,他成为了格子间的一颗“螺丝钉”,从摄影后期、美术编辑,到平面设计;即便,画的都是商品,不是艺术创作。
但疲惫和无力感还是在30岁后猝不及防,扑面而来——拿着体面的工资,生活却被工作量化分割,就像流水线的洗碗工一样,没人在乎你的创造力。钢筋水泥丛林中,岜農愈发找不到能够与自己精神响应的东西。城市对他而言,只剩下拥挤和孤独。
一个寒冷的冬天,岜農从封闭的美工室走出来透透气,看到一个乞丐慵懒、自由地坐在马路边晒太阳,突然,他觉得自己比乞丐可怜多了。“那不是我。这辈子我不能这样过,我需要找回能够做我自己的生活方式。”在每一个孤独的时刻,小时候在乡野自由奔跑的记忆,田里的蝉鸣蛙叫,漫天洒下的星光,似乎都抑制不住地召唤着他。2012年,岜農辞掉收入可观的工作,开始边务工、边“蓄谋”回到乡村。
如果只是回家种地,把种子放泥巴里,施农家肥,不让草把庄稼盖住就能长得很好。但在城市生活时,岜農总会在郊区田野看到菜地里一棵草都没有,更别提自由生长的小动物们;田边丢着很多除草剂、杀虫剂之类的化学药瓶。他曾在书中写道:“我意识到自己悄无声息地生活在一个布满未知恐怖的环境里。”岜農想要有机的、有序的、环保的,以更加有爱的方式去回馈土地。于是回到广西前,他开始学习“自然农法”,寻求可持续的有机种植方式;阅读大量农业书籍,研究传统品种种子的保护。他在出租屋的阳台楼顶种了很多植物,学堆肥、做酵素。回家后,他便做了一个“发酵坑”,用来发酵厨余垃圾;之前用过农药除草剂的土地,也通过洒酵素、种植肥沃土地植物的方式,试图以自然力去改造土壤的肥力。
岜農家的田地,算上山林、果园、旱地和水田,一共35亩。他去山顶、村落向农民收集了许多老种子,靠近村子的山坡有一半种了茶油树,以及50棵无患子树,主要是为了用无患子的酵素洗衣服。还有一些野葡萄、野柠檬等自己喜爱的果树。没多久,岜農的庄稼地里就来了很多新客人,“周围很多农田,只有我那一块田有青蛙,叫得特别大声。”他骄傲地说。
乡村的“无聊”让岜農享受其中。“城里虽然灯红酒绿,但这些似乎都和我没什么关系,都不是我想要的,所以你会觉得更孤独。但是我在山上睡着,躺在树林间,鸟、虫都是我的朋友,它们的叫声就像在为我唱歌一样动听美妙。它们都是和我的心呼应着的。”
岜農第一次写歌是在20岁——想要成为画家的他,吉他是唯一的亲密朋友,音乐则是表达情绪、消解孤独的出口。虽然,他的第一首歌并没有写完——歌词像古诗一样,他还把歌词意境想象成“波浪”,以画画的方式画在五线谱中,再对应找出旋律谱写成歌。自我心绪的直接表达,是岜農对音乐的理解。
刚开始那几年,岜農断断续续地写了很多歌,风格也偏流行、摇滚。只是,就像年轻人在城市生活,快乐要建立在经济基础上,价格高昂的录音设备、排练场地费,都让岜農的音乐创作一度停滞。决定辞职回老家后,玩音乐的资本更是捉襟见肘。为了养活音乐创作,他还曾到南宁的画室辅导学生画画赚钱。无意中,岜農听到了少数民族原生态山歌。没有绚丽的混音,没有华丽的旋律粉饰,朴实天然地、对大自然和生活实现最纯粹的诉说。这样的音乐让他在繁琐拥挤的生活中再次寻回乡村的简单美好——即便只有一片树叶,也可以实现开心的表达。
瓦依那的歌里,能听到生命力。受访者供图
小时候,村里放牛的老人都会教小孩子吹树叶。在岜農看来,瓦依那选择树叶作为乐器也并非为了“另辟蹊径”——那是自然的力量,可以带来最原始的、最具生命力的声音。这也是瓦依那想要做的音乐。“我们写的歌都是以自己最熟悉的乡村为题,从清澈的河流、丰收的田地、人的变化,来反映时代的变迁。只有树叶、锄头这样的‘乐器’,才能够在写那山、那水、那田的时候,真正把我们的表达渗透进歌曲当中。”
一把吉他,一片树叶,这种带有泥土味的音乐,也成为岜農音乐创作的开始。他真正创作的第一首歌正是根据山歌改编的《遥遥寄微入远方》,“春风吹来百花香,百花芬芳想情郎,眼看蝴蝶翩跹舞,小鸟枝头唱,怜侬影孤单,愿借春风捎口信,遥遥寄微入远方。”十年间,岜農断断续续写了三十余首歌,有纯音乐,有壮语,有山歌。岜農说,他创作的每首歌,都是生活的自娱自乐,自问自答。像《那歌三部曲》中《发展中的板佬屯》,就是对时代发展的反思;《阿妹想做城里人》是关于人生选择的探讨;《飘云天空》记录了他从山里走出去求学时,就像天空的云朵一样自由、乐观、充满期许;而《回家种田》是《那歌三部曲》中的最后一首歌,“回家种地咧,你还能不能找到那条山路通往儿时放牛的山林,回家咧回家咧,你还能不能找到那条田坎最简单最快乐的田野……”他给出回归田园的人生答案。
“我写歌不是为了生存,所以我也不在乎它讨不讨人喜欢,就是为了记录自己成长的过程。”决定回家乡前,岜農想,还是要为过去的人生做一个梳理,“我似乎已经寻找到自己想要的生活答案了,那音乐就是我人生最好的回想曲。”于是他用了三年,录制了音乐专辑《那歌三部曲》。
聚时为歌散时为农,新十年种另一块“地”
瓦依那2023年亮相《乐队的夏天3》,合作了诸多优秀音乐人。受访者供图
音乐让十八与岜農结识。受访者供图
2022年9月,岜農接到杭州的演出邀请,于是他请十八、路民一起组成“瓦依那乐队”,完成了第一场合作演出。演出后,三个人都觉得“很给力”,“就很有那股劲。”路民说,一个人的时候,一把木琴、一把吉他,那种表达和呈现的力量感是相对单一的,但三个人在一起却可以做出更丰富的表达。
岜農也认为,虽然三人在创作层面都是主唱,音乐风格也截然不同,但真诚的表达是相通的。他们的歌,都是生活的果实。“山歌也好,民谣也好,摇滚也好,都只是形式包装。如果你的表达不是发自内心的,只是表面装酷,都不如用流行的东西唱个真诚的故事来得感动。”
三个生活际遇不同、创作风格不同的人,因为对音乐的热爱,对知音的渴求,对生活苦难相似的消解,使他们成为了音乐和人生路上的固定同行人。
乐队三人对音乐和生活的理解一致。受访者供图
8月底,岜農录完节目后赶忙回家收获了稻草,在朋友圈骄傲地展示自己种出来的红米、黑米、绿米、糯米、粳米。第一次长期漂泊在外,让路民的精神已然透支,他又回到了工地过着有演出唱歌,没演出务农的生活。“只要能生活,我就觉得特别好。”十八没有接受采访,但相信总会有朋友在滨江路街头、在农田间与他相遇。
他们还是回到了土地。“但未来不可能像以前那样很悠闲。这也是我们在答应参加节目之前,就已经做好了预期的。”岜農坦言。去年“岜農大米,世界一体”是岜農做音乐的第十年,他认为,十年应当是一个转折点了,“因为种地,我体会到了很多人生的乐趣,但十年后,我是不是也可以和两个好朋友有新的开始?”岜農把走出大山视作自己在种植另一块“田地”,音乐就是地里需要培育生长的“粮食”。“我希望瓦依那的音乐永远是有机的,是唱给大山听的,但也能让大家听到我们的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