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八十年代，笔者在宁海渔村采访，听老渔民说过黄鱼七兄弟，分别为黄唇鱼、毛鲿鱼、大、小黄鱼、梅童鱼、鮸鱼、黄姑鱼（黄三）、白姑鱼。其中老大黄唇鱼、老二毛鲿鱼今已非常珍稀，有些老渔民一生都未曾捕到一条。从网上获悉，舟山、浙南渔区亦有此说。七兄弟中除了黄唇鱼、毛鲿鱼，其余五种笔者都品尝并烹调过。
如今年轻渔民，大多不知黄鱼七兄弟之说，特作一梳理，留作文献。
①阖闾命名石首鱼
黄鱼七兄弟主要以食用和经济价值归类，均为珍稀或上、中品鱼类以石首科为特征。这类鱼头部有耳石，因此称为“石首鱼”。据记载，全世界有石首科鱼类70属270种，包括淡水石首鱼，我国有14属31种。多数石首鱼都能利用鱼鳔发声。
石首鱼之命名历史悠久，最早可追溯到春秋时期，出典之鱼为黄鱼。据唐代陆广微撰《吴地记》记载：
阖闾十年，东夷侵吴，吴王亲征之，逐之入海。据沙洲上，相守月余。时风涛，粮不得渡。王焚香祷之，忽见海上金色逼海而来，绕王所百匝。所司捞得鱼，食之美。三军踊跃，夷人不得一鱼，遂降吴王。以咸水腌鱼，腹肠与之，因号逐夷。王归，会群臣索，余鱼俱已曝乾，其味美，因书美下著鱼，是为“鲞”字。鱼作金色不知其名，见脑中有骨如白石，号为“石首鱼”。
这一记载大意为：阖闾十年（公元前505年)，吴王阖闾率兵出征东夷。双方对峙海岛一个月，军粮困乏。阖闾祭天请求佑助。忽然看见金黄色之鱼铺天盖地涌向吴军据守的海岛。将士得鱼美餐，士气大振。奇怪的是敌对的东夷兵却一条鱼没得到，饥饿难耐只得投降。吃不了鱼，就开膛破肚，以咸水腌之，鱼内脏给东夷投降者吃，因号“逐夷”。吴王得胜班师，宴请群臣，又想起了海岛上吃的那些鱼。就问起剩鱼之去向，管事的说都晒成干鱼了。吴王尝后觉得鱼干味美，取名时“美”字下面加个“鱼”字，是为“鲞”字。这些鱼通体金黄，不知其名，见脑中有白色石子，便称为“石首鱼”。
从上述记载来看，这些通体金黄、鱼鲞味美之鱼，非黄鱼或黄唇鱼莫属。
这是石首鱼、黄鱼、鱼鲞之最早出典。
东晋大书家王羲之《蕲茶贴》（又称《节日贴》《与人帖》，有文字，未见书迹），亦写到“石首鲞”：
节日萦牵少睡，蕲茶微炙，善佳令姊差耶。石首鲞食之消瓜成水。此鱼脑中有石如棋子，野鸭亦有，云此鱼所化。乾蜗青黛，主风搐搦良。
黄鱼贵族黄唇鱼
②黄唇、毛鲿已濒危
黄唇鱼是七兄弟之贵族和老大，又称金钱鳘、金钱鮸、黄金鱼、黄甘等，体长、侧扁，尾柄细长、吻突出，体型优美，通体金黄，成鱼一般体长100—150厘米，体重15～30千克，大者重达100千克，长1.8米。
重达百斤以上的大型鱼类毛鲿鱼
黄唇鱼为近海暖温性稀有底层鱼类，栖息于近海水深50～60米海区，通常生活在海水、淡水交汇的河口海域；幼鱼栖息于河口及其附近沿岸。为肉食性鱼类，以小型鱼类和虾、蟹等大型甲壳类为食，幼鱼则以虾类为食。主要分布于广东珠江口海域、浙江杭州湾及舟山海域、福建闽江口泉州湾海域等江河出口海域。2019年已列入《世界自然保护联盟濒危物种红色名录》极危级，列入《中国物种红色名录》——濒危物种，1988年，列为中国国家二级重点保护野生动物。
据记载，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珠江口黄唇鱼年产量约为180吨，为全国之最，曾创下一网捕获1.5吨黄唇鱼的记录。至八十年代初，黄唇鱼仍是虎门海域优势鱼种，产量及出现频率排在第6位，占渔获总量的9%。改革开放后随着过度捕捞和经济快速发展带来的环境污染，黄唇鱼资源量急剧下降，踪迹罕见，已濒临灭绝，每年大概只有数百尾幼鱼被误捕的记录。
黄唇鱼与帝王蟹、蓝鳍金枪鱼、东星斑并列为世界上最珍贵的四大海鲜。除了鱼肉可与黄鱼媲美，其鱼胶尤其珍贵，如今偶尔误捕一条，都以百万元论价。
七兄弟老二毛鲿鱼，灰褐色，亦称褐毛鲿、大鱼等，体型为七兄弟之最。系大型海洋食用产鱼类，大的能长到130斤左右。主要分布于浙江、江苏等地沿海。是一种洄游鱼类，每年5月中旬从东海外洋洄游到浙东近海的礁石中产卵，7月下旬返回外洋。上世纪八十年代之前，毛鲿鱼产量较高，如今野生的已属珍稀，好在1998年已解决人工繁殖，不至于像黄唇鱼一样沦为濒危鱼类。
③大、小黄鱼——曾是东海第一鱼
七兄弟中最常见的是黄鱼，又名黄花鱼，包括大黄鱼和小黄鱼，因通体金黄而得名。很多人以为大、小黄鱼是同一种鱼，其实是有差别的，小黄鱼只能长到20多公分，大黄鱼则能长到50多公分。两者的区别在于尾巴和鳞片，小黄鱼尾短鳞大，大黄鱼尾巴细长鳞片略小，非专业和内行人士很难区分。大、小黄鱼滋味一样，只是大黄鱼相对鱼大肉多，本文将其归为一类。
黄鱼鱼肉嫰漂，滋味鲜美，鱼头亦为美味之一，“海八珍”之鱼唇即为黄鱼鱼唇。黄鱼胶包括鱼肉均有较好的滋补功能。
黄鱼味美产量高，曾是东海第一鱼，老底子宁波人将一种人力三轮车称为“黄鱼车”，说明曾是码头上拉黄鱼的主要搬运车而得名，足见传统黄鱼产量之高。自宋至清代，宁波先贤留下了大量歌咏黄鱼之诗词，如清代余姚人邵嗣贤，作有描写象山黄鱼的五言诗《食黄鱼》云：
象邑业耕钓，土物力所任。四月石首鱼，出水如黄金。
烹鲜盘餐美，东南第一琛。史公传货值，鲐鮆堆成林。
如何遭厉禁，片网不得沉。我来顿顿食，饱饫示同心。
倘然食指动，勿惮登崎嵚。
该诗赞美黄鱼为象邑第一海鲜，指责清初海禁之荒唐。
晚清东钱湖陶公山诗人忻恕作有《东湖竹枝词》，通俗易懂：
生长山边近海边，共夸山海味相连。
笋羹麦饭多清淡，怎及黄鱼顿顿鲜。
还有更多黄鱼、石首鱼诗词，本文不作赘述。
大、小黄鱼曾是东海舟山渔场的四大鱼类之一，每年渔汛期夜晚，至少江浙沿海所有港湾，都能听到黄鱼鱼群发出特有的“咕咕”叫声。最让人痛心的是，这一以舟山渔场为主、遍布东海的天赐之宝，自上世纪七十年代开始，遭遇了灭顶之灾，种群资源已被完全破坏。除了船多网密，还是始于1970年前后的“敲梆船”。当时发明的这种“敲梆船”，黄鱼旺发时，只要在船舱内敲响竹筒、铜鼓等响器，水下的黄鱼就会被震得晕头转向，翻肚朝天。当黄鱼在大海里优哉游哉地鸣声歌唱，渔民便循声追捕，其鱼子鱼孙都被一网打尽。当时捕获的黄鱼堆积如山，只卖一角多、甚至七八分一斤。如今黄鱼难觅，无疑是大自然对人类滥抓酷捕的报复。过去渔民捕黄鱼是以吨为单位的，如今只能以条为单位了，1斤以上的大黄鱼就是金条，一个鱼汛能捕到数条已经是上上大吉了，市场上数两重的黄鱼也成了抢手货。近年东海搞黄鱼苗人工流放，黄鱼多少有些增殖，但还远远不够，应该采取更多的有力措施，让珍稀的黄鱼休养生息，重回东海。有朝一日如果东海重新响起黄鱼群的歌唱，不啻是渔民与食客之福音。
今年1月14号晚上，象山石浦镇东门渔村一渔船在东海一网捕获4000多斤野生大黄鱼，1月16日上午，这些野生大黄鱼以957万元高价成交。这是实行黄鱼鱼苗流放以来的最大渔获，说明黄鱼种群正在恢复之中。有识之士喜中有忧，认为这是一批汇聚在舟山大黄鱼传统越冬基地的亲鱼，必须采取更多保护措施，划出冬春季特定保护区域，防止难得重生的稀有大黄鱼种群再蹈灭顶复辙。
笔者生于宁海山区，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之前，每年5月黄鱼汛，供销社总会组织冰鲜黄鱼到各山村供应，印象尤深。九十年代初，笔者在宁海县城工作，在大北门菜市场上看到四五斤的野生大黄鱼，每斤80元，一条约400元左右，当时很想买回一条品尝，但终因感到太奢侈而放弃，以后想买就再也没机会了。早年用瓢羹舀吃野生大黄鱼之经历，只能留在记忆中了。
大、小黄鱼还有一种外表呈银白色的白鳞黄鱼，起捕时即为白鳞，并非不新鲜变色，据说这类黄鱼主要生活在清水区。笔者吃过白鳞大黄鱼，品味不出与黄鳞鱼基本没什么差别。
好在大黄鱼早已开始人工养殖，免于灭绝之虞，只是滋味不及野生小黄鱼、黄婆子等，不在宁波等渔区食客选购之列。养殖大黄鱼饱食终日养尊处优，没有天敌，头圆嘴小腹大；野生黄鱼经常要为口腹而奔波，还要躲避大鱼吞噬，一般头尖嘴大体型瘦长。这是区别养殖与野生黄鱼之主要特征。
④肉嫩刺软梅童鲜
芥菜加盐入瓮葅，白虾黄甲味何如。
小鲜娇嫩夸双绝，第一梅鱼次泽鱼。
这是清代余姚泗门诗人谢元寿所作《四门竹枝词》，其将梅鱼与泽鱼，列为海洋小鱼第一鲜。
梅童是七兄弟中的小弟弟，又称梅鱼、梅子鱼、梅大头等。其头大眼小，头部一般占体长三分之一，因此有“梅大头”之称。其名一般认为是缘于渔汛在农历四月梅鱼时节，“童”字形容其童稚可爱。该鱼系黄海及东海常见小型鱼类，以东海产量最大，尤以长江口以北水域较多，每年的4～6月份和9～10月份为渔汛旺季。体长一般8—10公分，肉嫩刺软，肉味鲜美，新鲜梅童鱼以清蒸最得原汁原味，红烧、干炸滋味亦美，尤其适宜老人、小孩食用。
梅鱼文献最早见于三国时期沈莹《临海水土异物志》：“石首，小者名‘水’。”清陈元龙《格致镜源》卷九十二引《异物志》云：“石首，小者名‘水’，即梅鱼也。似石首而小，黄金色，味颇佳，头大于身，人呼为‘梅大头’。”
上世纪八十年代之前，渔获丰富，一时卖不出去的很多小鱼，被晒成鲓头，梅子鲓是其中佼佼者，笔者青少年时，常以梅子鲓、黄鲫鲓等下饭，为印象中的上等鲓头。如今资源贫乏，鲜食已难得，稍大一点的价格都较高。
童稚可爱梅童鱼
历代描写梅童鱼诗词较多，除了上文《四门竹枝词》，清代象山诗人王植三《东门竹枝词》云：
木桩打处水旋涡，小网船来似网梭。
捕得梅童更梅子，加恩簿外子孙多。
该诗记载了梅童鱼起捕之法，同时说明梅童虽小但多鱼子。
清代镇海诗人姚景皋七绝《象山海错诗梅童》云：
结网偏宜三月余，梅洋毕竟胜梅墟。
怪他首大身何小，赢得人称菩萨鱼。
从该诗得知，梅童鱼又称菩萨鱼。
清代《姚江诗录》载有佚名诗人所作《四门竹枝词十一月》云：
东至梅花绽小枝，梅鱼已上早潮时。
海鲜正好供先馔，十八房孙尽入祠。
该诗可读到两点信息，一是诗人以梅花初开，作为梅鱼渔汛之候，比梅雨之候多了一种说法；二是记载了诗人家族于冬至日，以梅鱼祭祖，说明他们视梅
鱼为上等海鲜，并未因为鱼小而轻视。
更多梅鱼诗词不作赘述。
⑤胶肥鲞美鮸鱼珍
鮸鱼又称米鱼、敏子、敏鱼等。其貌不扬，刚出水时，鳞片呈紫褐或黄褐色，或银灰色，色泽鲜亮，但很快会转为灰暗色，变得黑不溜秋。渤海、黄海、东海、南海等水域均有分布，多产于东海舟山洋面，以农历6-8月为渔汛期，而以7月为旺汛。旧时每逢大潮汛，渔船竞相出海作业，早出晚归，捕获甚丰。目前野生产量尚可，是东海特产之一，并已人工养殖。一般每尾重2～3斤，最大的有百余斤。
鮸鱼以大为贵，清代象山学者倪象占《蓬山清话》卷十六云：“鮸，最大的，有重数十斤者，鳞色紫……不及斤许者曰鮸姑。”
鮸鱼被列为七兄弟之一，主要有三大特点：一是其鱼胶比黄鱼肥大，有滋补功能，尤其是5斤以上的鮸鱼，一般其鱼胶会贵于鱼身；二是大鮸鱼适宜制作鱼鲞，滋味仅次于黄鱼鲞，亦称珍贵；三是肉质比较鲜美，为食客所爱。初唐宁波籍大医家陈藏器《本草拾遗》“鮠鱼”（即鮸鱼）条记载：“作鲙白如雪，隋朝吴郡进鮸鱼干鲙，取块日曝干，瓶盛，临食以布裹，水浸良久，洒去水，如初鲙无异，鱼生海中，大如石首。”
晚清镇海诗人范观濂，在其《山北乡土集.海物》中，有一首咏鮸鱼诗云：
紫鳞绿眼厚唇黄，巨口风腮味最长。
甘弃稻田三百亩，米鱼头好必须尝。
诗人为“甘弃”句自注：“能弃三百亩稻，莫弃米鱼脑。言其头美，头有四美：腮、唇、颌、眼。”
该诗第一二句描绘鮸鱼外形。鮸鱼尖头利齿，骨硬少肉，三四二句及附注，言其头有四美，为美味之一，实在不敢恭维，也许是笔者不懂其中奥秘。
⑥黄、白姑鱼味不同
黄、白姑鱼又称黄、白婆子，其中黄姑鱼俗称“黄三”。此名非常形象，因为此鱼也是通体金黄，较似黄鱼，仅次于大黄鱼、小黄鱼，位居老三。如今养殖的黄鱼远不如黄三鲜美。饭店里一斤以上的野生黄三价格不菲，以野生大黄三请客也是有面子的。如今黄三亦批量养殖，市场购买需要辨别。
姑鱼也是大家族，除了黄白姑鱼，还有黑姑鱼等，本文不展开，仅介绍黄、白姑鱼。将白姑鱼列为七兄弟之一，是因为有人将其混为黄鱼欺骗消费者，鱼鲞也被冒充黄鱼鲞。
白姑鱼又称白果子，一般体长20厘米左右，体重200至400克。口大，上颌与下颌等长，体呈锥形。额部有6个小孔。鳞片大而疏松。海水清时，体呈灰褐色，腹部灰白色，海水混黄时，则通体金黄。白果子鱼主要栖息于砂泥底海域，产卵季节来临时有集结洄游之习性，以小型鱼类、虾等为食。
白姑鱼产地分布于印度洋和太平洋西部，我国沿海均产之。主要渔场有长江口外海、舟山渔场、连云港外海、鸭绿江口一带及渤海的辽东湾、莱州湾，浙江、江苏等南部沿海渔期为5—6月份，辽宁、山东等北方沿海渔期为8-9月份。是当下新兴的休闲海钓收获的主要鱼类之一。
虽然一字之差，黄、白姑鱼滋味不可同日而语，白姑鱼一般仅作家常菜，上不了宴会台面，其内质较厚，宜于晒鲞。
为了扮靓黄鱼、梅童、黄姑鱼等，市场上常见一些不法奸商会在鱼身上涂抹黄粉，内行人能辨别。之所以流行不绝，奸商固然可恶，责在监管失职。
黄鱼七兄弟，说来话题多，非一篇小文能容纳，惟求黄鱼家族兴旺发达，尤其是标志性珍鱼野生大黄鱼复兴东海，皆大欢喜。
笔者草成《咏黄鱼七兄弟》二章：
其一
金色黄唇赛玉琼，毛鲿胶贵久驰名。
黄三白果鮸鱼美，梅子黄鱼同祖生。
其二
黄鱼七兄弟，条条有美味。
祈求家族兴，渔业堪欣慰。
（作者简介：竺济法（1955—），浙江宁海人。茶文化、谱牒文化、宁波地方文化学者。宁波市文史研究馆馆员、宁波东亚茶文化研究中心研究员、中国国际茶文化学术委员会委员。已著作、主编茶文化专著、宗谱、人物传记近20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