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605年的一天,郑国公子归生偶遇公子宋,二人一路闲话。忽然,公子宋的食指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公子宋说道:“看来我们今日一定有口福了。”公子归生询问缘故,公子宋便说起了自己手指的奇异之处——每次食指发生这样的异常,就必定会一饱口福。二人上朝后,得知楚国敬献给国君一只鼋(鳖),国君准备将其分给众臣品尝。
食指抖动的征兆果然应验。于是,历史便多了“食指大动”这个成语,用以称赞美食的诱人。
墨子曾说:“食必求饱,然后求美。”在满足最基本的生存需要后,人们对于饮食有了更高级的追求。在中国无所不容的书写长河中,饮食书写也成为其中重要的一部分,人们通过饮和食彰显着自己的处世之道。
饮食书写的变化
《礼记》有云:“夫礼之初,始诸饮食。”一开始,饮食生活与礼乐制度有着紧密的联系,社会等级也通过食材种类、烹饪方式、饮食器具等方面进行划分。
唐初,王勃在前往交趾省亲途中,路过南昌,参加了洪州都督阎公在滕王阁上举行的宴会。他目睹了这场宴会的盛况,也对沿岸“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的情景进行了描写。钟鸣鼎食便是形容权贵饮食的豪奢排场。
如果说古代权贵饮食要击钟列鼎是在形式上凸显档次和品质,那么一些让普通人惊愕的“讲究”更是穷奢极欲。宋人罗大经的《鹤林玉露》就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说有人在京师买了一妾,该女子自称是蔡京“包子厨中人”,但她却不会做包子。问其原因,原来她只是包子厨中负责切葱丝的,其余的工序由其他人完成。
魏晋南北朝的门阀士族以饮食彰显自己独特社会地位和奢侈生活态度尤为典型。在《世说新语·汰侈》的饮食书写中,刘义庆将上层社会通过饮食攀比、斗富的生活状态展现无遗,石崇与王恺斗富便是一例。
在斗富时,王恺以“三事为搤腕”,其中两件都与饮食有关。一是石崇为客人煮豆粥,“咄嗟便办”;二是石崇“恒冬天得韭蓱虀”。王恺贿赂石崇的身边人得知,豆粥难以煮熟于是石崇先命人将豆子磨成粉末煮熟,“客至,作白粥以投之”;冬天总是能吃到韭蓱虀,是将韭菜根捣碎,“杂以麦苗尔”。将简单的食物复杂化,并用以攀比,体现的正是一种畸形的饮食观。
古代饮食书写既揭露权贵豪奢,也颂扬节俭清廉,如羊续悬鱼、裴宽瘗鹿,都是借推拒食物彰显廉洁奉公。
但饮食并非就是奢靡,食素或推拒某种食物也不简单地等于节俭。随着饮食书写出现变化,更多文人将目光投向日常生活之中,对饮食生活的记录也不限于上层精英贵族,而向底层人民倾斜。
西晋文学家束皙的代表作《饼赋》,就详细记录了魏晋时期面食的多种做法和食用方法。如,春季“曼头(馒头)宜设”,夏季“莫若薄壮(薄饼)”,秋季“起溲(发酵法)可施”,冬季“汤饼为最”,集中反映了劳动人民的智慧,也体现了朴实的饮食趣味。
北魏贾思勰的《齐民要术》是我国最早的一部农书,其中也记载了许多饮食烹饪之术,囊括了黄河中下游地区人民的饮食风俗。比如,黄河一带的百姓喜爱食鱼,沿海地区的百姓则爱吃“炙蛎”,江南吴地百姓喜爱莼菜羹,西蜀百姓则偏爱腌芹菜。
唐朝时,诗歌繁荣,各类食物不断地出现在诗词之中。杜甫有“诗史”之称,诗中自然多其时饮食风物,唐时夏日为官员供应槐叶冷面,杜甫便写了一首《槐叶冷淘》:“青青高槐叶,采掇付中厨。新面来近市,汁滓宛相俱。入鼎资过熟,加餐愁欲无。碧鲜俱照箸,香饭兼苞芦。经齿冷于雪,劝人投此珠。愿随金騕褭,走置锦屠苏。”槐叶冷面的鲜绿清爽,跃然纸上。
杜甫写鱼也很妙,他见别人切鱼脍,写道:“无声细下飞碎雪,有骨已剁觜春葱。偏劝腹腴愧年少,软炊香饭缘老翁。”安史之乱之后,杜甫饱经忧患,忍饥挨饿是常事,由此来看,能自在地享用美食、记录美食,实在是一种大幸运。
“老饕”苏轼的饮食观
宋朝以降,传统饮食不断发展,加上文风鼎盛,形成了独树一帜的生活美学,饮食作为文人生活必不可缺的一部分,成为了备受青睐的创作题材。能吃、会吃,甚至品鉴食物成为了文人雅趣的一部分,部分文人便成了美食家。
苏轼一生历经南北,品尝过无数美食,也自创过各种美食。
乌台诗案后,苏轼被流放黄州,黄州太守许给他城东坡上一片荒地,从此苏轼就成了苏东坡。黄州生活困苦,又多闲暇,东坡便研究起吃来,他给秦观写信,信上说:“柑橘椑柿极多,大芋长尺余,不减蜀中。羊肉如北方,猪牛麋鹿如土,鱼蟹不论钱。”可见黄州物资丰富。
然而,这些都不是东坡在黄州的最爱,他最爱是黄州的猪肉。猪肉乃“大俗之物”,东坡却极喜爱,甚至热情地写了一首《猪肉颂》来赞美黄州猪肉之美:“净洗铛,少著水,柴头罨烟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时他自美。黄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贵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早晨起来打两碗,饱得自家君莫管。”这道慢火少水炖出来的,便是现在妇孺皆知的菜式——东坡肉。
东坡还有一道拿手菜是东坡鱼羹。在黄州时他经常亲自下厨,制作鱼羹待客。这道菜在黄州很受东坡友人的欢迎,无人不赞,东坡也颇为自得。元祐年间,东坡出守钱塘,厌食之余复刻了这道鱼羹,席间友人纷纷称赞。
黄州的食物好吃,但酒却很是差劲,东坡不禁写诗抱怨:“酸酒如齑汤,甜酒如蜜汁。三年黄州城,饮酒但饮湿。”于是,东坡就从道士杨世昌处求得了一个用蜂蜜酿酒的秘方,酒酿成后东坡大为兴奋,作《蜜酒歌》:“君不见南园采花蜂似雨,天教酿酒醉先生。先生年来穷到骨,问人乞米何曾得。世间万事真悠悠,蜜蜂大胜监河侯。”多年以后,东坡被贬惠州,罗浮山道士邓守安传授给了他一个“真一酒”的酒方,以白面、糯米、清水各三分之一酿造。东坡评价此酒:“真一色味,颇类予在黄州所酿蜜酒。”
在惠州,还有一位隐者传了他一个用桂花酿酒的法子,东坡认为这酒方乃是“仙方”,酿成后欣然说道:“吾得此,岂非天哉!”东坡颇具浪漫气息,将这“仙方”藏于罗浮山铁桥下,待有缘人取之,又做了一首《桂酒颂》予以赞美,但据叶梦得所说,他曾询问东坡之子苏迈、苏过这桂酒滋味到底如何,二人回答说:“我们只浅浅地试了一下,味道和普通酒差不多。”说完二人都拊掌大笑。
东坡一生热爱美食,并以此为荣。流放儋州时,垂垂老矣的东坡写下了一首《老饕赋》,赋中写道:“尝项上之一脔,嚼霜前之两螯;烂樱珠之煎蜜,滃杏酪之蒸糕;蛤半熟而含酒,蟹微生而带糟。盖聚物之夭美,以养吾之老饕。”从此,老饕便成了所有热爱美食之人的代称。
东坡对于饮食的热爱源于其心性,他豁达疏放、随遇而安,再艰难的境遇他都能找到能安抚自己的一面。流放黄州时想的是“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流放惠州时,他宽慰自己“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流放儋州时,粮米断绝,苏过以山芋作羹,东坡拍案称赞:“色香味皆绝,天上酥酏则不可知,人间决无此味也!”
东坡曾说自己:“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园乞儿。”对待食物,他亦是如此,食物哪有尊卑之分呢不过是个人好恶罢了,只要心态够好,都是美食!
清雅与赏鉴
南宋林洪推崇山林自然的味道,比起口腹之欲,更强调“自甘蔾藿,不羡轻肥”的人生态度。他所著的《山家清供》一共有104则,基本上每一则就是一例美食,这些美食正如书名,统一特征是强调“山家”之俭朴和“清供”之清雅。可以说,《山家清供》算是整个古代菜谱里面的“小清新”。
在《山家清供》里,芹菜汤不叫芹菜汤,而叫“碧涧羹”,出自杜甫的“鲜鲫银丝烩,青芹碧涧羹”;兔肉火锅不叫兔肉火锅,而叫“拨霞供”,取自林洪自己的“浪涌晴江雪,风翻照晚霞”;蒸饼不叫蒸饼,而叫“酥琼叶”,出自杨万里的“削成琼叶片,嚼作雪花声”……《山家清供》的104则文字中,仅引用的诗句就有近60处,这也是该书最鲜明的文本特征,让人在阅读过程中获得菜谱之外的审美感受。
《山家清供》格调清雅,却难免单调,论精于赏鉴不如明末的张岱。张岱,字宗子,号陶庵,是明末著名的文学家、史学家。张岱69岁时为自己写了一篇墓志铭,开篇就追忆起了自己的青春年少:“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
张岱年轻纵情美食声色,是真正的此道行家,自称“越中清馋,无过余者”,足见其自负。国破家亡之后,旧日繁华绮丽不再,张岱披发入山,遥思往事,将前半生经历写成《陶庵梦忆》《西湖梦寻》两书,明末江南的美食风物也被他记入书中。
明末的物资又比前代丰富,大江南北的美食张岱都有幸品尝,在《方物》一篇中他列举明朝各地的特产:“北京的苹果,山东的秋白梨核,福建的橘子,杭州的西瓜、嫩笋,萧山的杨梅莼菜,山阴的河蟹……”种种地方特产,几与现代无异。
每年十月,张岱会和朋友们举办蟹会。张岱认为,所有食物中不需要加盐、醋,但是五味俱全的便是螃蟹,而十月的螃蟹最为肥美,蟹螯有如拳大,蟹壳内膏腻堆积如琥珀玉脂,味道之鲜美便是八珍也不能及。于是与朋友们相聚食用河蟹,盛上一碗余杭白米,端上腊鸭、乳酪、兵坑小笋,用鸭汁煮上一份白菜,奉上江阴的橘子、菱角当零嘴,再喝上一口玉壶冰美酒,所谓天仙厨供,也不过如此了。
张岱精于品鉴,不仅擅长“吃”,也很擅长“喝”。张岱的朋友告诉他,有一老人名叫闵汶水,家住南京桃叶渡,极擅茶水一道。张岱记在心中,路过南京时特意去拜访。久等之后,才得闵汶水煮茶招待。在这过程中,张岱准确地说出了茶的出处与制法,甚至判断出了水的来历。一番茶话,让闵汶水不由感慨:“我七十年以来,未曾见过像您一样精于品鉴的人!”张岱也没有辜负他这一番茶道天赋,曾自制出一款名为“兰雪茶”的新茶,可惜已经失传。
鱼肉果蔬、茶水佳酿,年轻的张岱并不缺乏,直到兵戈四起四方割裂,一水之地都不敢轻易渡过,张岱才领悟到其中的珍贵,但也只能在梦中品味了。
简朴与精致
与张岱同一时期的还有一位美食家、文学家李渔。李渔以戏曲创作见长,但对饮食也很有研究,《闲情偶寄·饮馔部》较为详细地介绍了他的饮食观念。在食材上,李渔崇尚自然,尤其偏爱蔬菜,他的饮食观念是“脍不如肉,肉不如蔬”。他认为蔬菜拥有“清、净、鲜、脆”这些特点,而鲜又是诸味之首。李渔认为蔬菜中最为鲜美的是笋。笋生于山野之中,未染俗世之气,因此乃第一品蔬菜。李渔也爱吃蟹,还未到蟹完全成熟就按捺不住,一日不离。
李渔讲究万物调和,《饮馔部》中有一道四美羹,以蘑菇、莼菜、蟹黄、鱼肋制作而成,味道之美,让客人食之忘箸。书中还有一道“五香面”,以椒末、芝麻加入面粉,以笋、蘑菇、虾的鲜汁和面,这样制作出来的面五香俱全。整体看来,李渔的饮食观念清淡简朴,《饮馔部》的食物都较为常见,语言也自然亲近。
清代中叶的才子袁枚,也是一位美食家。根据自己的美食经验,他写下了《随园食单》一书,共十四单,以须知单始,以茶酒单终。
袁枚和众多美食家一样,追求食物的本味,尤其热爱一口鲜味。他与李渔反对奢靡饮食不同,他在《随园食单》中也列举了燕窝、海参等珍贵食材。但在他的饮食观念中,食物的好坏与贵贱无关,没有节俭与奢靡之分,认为“豆腐煮得好,远胜燕窝;海菜若烧得不好,不如竹笋”。
袁枚对饮食的追求相当高,也更为精致。比如,《杂素菜单》中记载了茄子的不同做法:一是整茄子削皮,滚水泡去苦汁,用猪油炙之。炙时须待泡水干后,用甜酱水干煨;二是把茄子切成小块,不去皮,入油灼至微黄,加秋油炮炒;或者直接蒸烂划开,用麻油、米醋拌;还可煨干作脯。
《红楼梦》中也有一道“茄鲞”,凤姐说做法不难:“你把才下来的茄子把皮签了,只要净肉,切成碎丁子,用鸡油炸了,再用鸡脯子肉并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腐干、各色干果子,俱切成丁子,用鸡汤煨干,将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里封严,要吃时拿出来,用炒的鸡瓜一拌就是。”刘姥姥听了这话后,不禁摇头吐舌。
袁枚的做茄法和大观园的茄鲞,实在是让人忍不住感慨,贵族的生活真是精致如斯。这样精致的饮食显然离我们普通人有些远了。
当年李白曾途经五松山,住在一位荀姓老妇人之家。农家耕作极为辛苦,食物对其而言何其珍贵,但荀老太大方地端出了一碗雕胡饭给李白,李白惭愧不已,再三推辞,不敢进餐,诗云:“跪进雕胡饭,月光明素盘;令人惭漂母,三谢不能餐。”
饮过长安佳酿,吃过天子羹肴的李白,对荀老太太、对寻常食物仍有最深的感激。李白对食物的尊重,苏轼、袁枚对食物不分贵贱、奢俭的喜爱,这或许才是最该拥有的饮食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