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的记忆里,每年过年时候人们说的财神老爷并不是那些在墙上的高贵者,而是站在门口的那些要饭花子,乞讨的人。
五十多年前,每年腊月里忙年到最后了,快要过年的时候,父亲会兑换回来一大把“铅角子”,新的,一分的,二分的。三十晚上,吃过守岁酒之后,用一只小茶碗,摆在桌子上,把那些个铅角子摆在里头。
讲究的人家,连那小碗摆放的位置都会有个讲究——条台上,帽筒的旁边。
年年如此,家家如此。
这是专门用来新年头里打发“财神老爷”的。
那些在平日里挨家乞讨的要饭的人,到了过年的时候,就不被人们叫作“花子”了,叫“财神老爷”。
大年初一,各家各户的开门鞭刚刚响过,“财神老爷”就挨排排地上门来了。
他们要赶早的。一大早,他们能要到的钱多。
各家的主人们也会特别介意最早上门来的这些个“财神老爷”是男是女。要是一个或是几个男性的上门来说节庆话,主人家会特别开心,多拿几个铅角子摆在他们伸出来的手心里,而且多是二分钱的,新的,亮的;若是一个女的上门来,或是几个人当中是一个女的站在前头伸手的,她的手心里就可能只有一个,最多两个铅角子,还就是一分钱的。
过年的时候,站在各家家门口的财神老爷不是像平时那样,只是手一伸,要钱,要饭。他们是要表演的,是有花样的。
玩麒麟,是过年时候财神老爷上门最多的表演项目。
三五个人,敲锣打鼓。其中一个人肩膀上架着一具纸扎的麒麟,红的,花的;第一次看到,我对妈妈说,有个人肩膀上有条狗呢。后来再看,像马,却有角,像龙,却有腿有蹄。肩扛麒麟的人,伴随着锣鼓家伙的节奏,有模是样地跳着,舞着。那纸扎的麒麟头上的须须子也在跳跃着。一边跳,嘴里还在唱着、念着、说着。
我曾经有若干次跟着他们跑了不少人家,就是想听清楚他们说的或是唱的是什么,一次也没听得清楚,反倒被邻居们笑话得不轻——
“小老汉也跟着舞麒麟呢!”我在家是最小,家乡话里称之为“小老汉”,但那个“汉”字的读音有点类似于“伙”。
一直到大学毕业,工作了,才晓得,这是麒麟。
麒麟送子。
麒麟献瑞。
再后来,才知道,这是在舞台上演出的节目。这是一项非遗项目呢。
划旱船,也是当年财神老爷们在门口表演的项目。
有三两个人来表演的,也有独自一人来表演的。
一个妇女身上穿着一条船,手里拿着一条桨。一边唱,一边划。旁边的男子手里拿着一个搪瓷盆子,边唱,边舞。
唱的是什么,依然是听不懂。
他们穿了些什么,看得清的。
单裤子,单鞋子,也可能是没穿鞋子。
穿在身上的船并不像条船。
跳的舞,更不像个舞——这还是我当年的审美感受来判断的。
我至今难忘一位划旱船的哑巴。
一个人。身上穿得更单。
戴了个面具——画了个脸型的水瓢,在嘴那个位置串了根木棍子,咬在嘴里。
好像不止一次地来到我们那里乞讨,表演。
我也不止一次地跟随着那个哑巴去看热闹。
那天,好像还没过初五呢。那哑巴在一家门口卖力地表演,嘴里依然咬着那个画着面具的水瓢。
可是,意外出现了。
那家人家的主人,手里拿着一根木棍子,打了下来。打在哑巴的水瓢面具上。
水瓢掉下地了。哑巴嘴巴里的血也淌下来了。
他不会说话,却能哭。一边哭,一边跳。不是跳舞。用手捂着嘴,拿手指向那个打他的人。
从那以后,我不敢,也不愿再跟着财神老爷了。
唱道情。这是我在高中毕业前没见到过的。或许是见到过,不知道那就是唱道情。
1976年夏天,我高中毕业了。不够下放的年龄,就在街道居委会混混,做临时工。
那一年,“四人帮”被粉碎了。
那一年的秋冬,我被镇里组建的一个宣传队抽去,排练节目,准备参加县里的文娱汇演。
有一个节目,就有道情。
第一次听说道情,第一次听到道情。
汇演结束的那次过年,`1977年的过年,一大早,就有一趟唱道情的到我家门口。
他们的道情道具比我们演出的时候更专业——有长竹板子,有渔鼓,而且那长长竹板子是能放在渔鼓里面的。
他们唱的是什么,依然是没听懂。
但,那天,我从小茶碗里拿了两三个铅角子给他们。二分钱的。
唱莲花落。也是1977年过年的时候第一次听到见到的。
三五个人一起,有男有女。
打着竹板子,唱着,还有一个人用一把二胡伴奏着。
唱的是什么,听不懂。但二胡子拉的我有点儿熟悉。是我们演出过的。
也有句把话能听得明白。里面有“哗啦啦莲花,莲花落”。也不是听懂的。
唱苦戏的。这是过日子的人家最害怕的。
通常是两个人。一个男的拉二胡子,一个女的,还没到你家门口呢,就开始哭着唱着了。
那倒是能听得懂的。毕竟是本地人。
二胡的定调是低的;唱的腔更是悲的。
唱的内容更悲。无非是家里头“死人”、“失天火”了。
这些人能得到的铅角子是多的。
没有人家情愿在新年头里听这些不吉利的唱词唱腔。
后来,才知道,那就是淮剧的起源之一,“门叹词”。
那是唱得越悲越好,说得越苦越好的。不苦不悲,哪个给你钱啊!
很小的时候,听到过别人在唱。
“要饭好,要饭好。一觉睡到早饭好。东家替我把饭煮,本家为我把菜烧。”
学唱的结果,是被妈妈打了一顿。
却也产生疑惑的。
为什么财神这原本应该是被供奉在墙上的高贵者,名号却被门口的乞讨人用去了?
为什么无论是平时的要饭花子,还是过年时候的“财神老爷”,全是“侉子”——北方的,没一个“蛮子”——南方的?
为什么财神,那些被人敬供着的菩萨,反而不如门口的财神老爷多?
为什么,被敬供着的财神,反而没有门口的财神老爷得到的钱财多?
哈哈!
还是搞不清的好。不要弄清楚。
是“非遗”。就这一个过年,在央视的节目里,还看到主持人去探访那些“非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