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冷得打寒战的深夜,叶子爹爹又回了,还带着两个人,破衣烂衫的,腰间缠着树藤。相同的是,他们都戴着八角帽,帽子上都绣了用布做的红五星。
“回来了。”娘说。
“嗯,叶子睡着了?”爹爹问。
“嗯,我给你们做点儿吃的,看把你们冻的。”
他们低沉的声音,还是吵醒了在稻草中睡着的叶子。几年来,爹爹总是深更半夜回家,多半是拿粮食。娘揭开锅盖,倒上了几瓢水,在灶下点着了火。再扳开地窖,舀出一碗米。
一个长个子走过去,拿过娘刚要下锅的米碗,从屁股后面摘下一个袋子,倒进去,回头冲娘笑笑:“嫂子,谢你了,这粮食,还是存下吧,随便给我们吃点东西,就行了。”说完,长个子把灶台上的一把野菜倒进了锅里,那野菜是娘白天带叶子去挖的。
一会儿,香香的野菜味道弥漫了整个草棚,叶子听到父亲他们滋滋响地吃,馋得吐口水。这几年,家里产的粮食都被爹爹拿走了,就是野菜叶子也没有饱餐过。趁爹爹他们吃的空隙里,娘拿出针线帮他们缝补起破衣来。娘像怕人看到光亮一样,把豆油灯放在灶门口,借着微光做。
爹爹他们出门的时候,拿走了地窖里所有可以吃的东西。长个子临出门时,又折回来,走向叶子,她连忙闭上眼。长个子用粗糙的手摸了摸叶子的脸,带着愧意说:“孩子,苦了你啊。”说着,就解开了袋口,也不听爹爹还有娘的劝阻,硬是从中捧出了几捧粮食,并说:“不能让孩子饿着啊,以后解放了,还得靠他们建设新中国哩。”
叶子不晓得爹爹他们在外干啥,也不晓得爹爹他们为什么连吃的也没有,她只知道爹爹他们,总是三更回,半夜走。每一次回,爹爹总是要带走家里好多东西,或者是粮食,或者是衣物。但叶子通过爹爹他们和娘的对话,偷偷地听到,村子里的大恶霸地主是他们打死的。活该,报应。大恶霸霸占了好多人的田地,还逼死了村子里的几个穷人……能够打死穷人恨的人的人,能够打死没人敢惹的人的人,就是好人!
第二天,娘把长个子留下的几捧稻谷,研成米粉,想单独为叶子打一个糊糊汤。叶子硬是把米粉存下了,她想,就是饿死,也要把粮食留给爹爹他们吃,吃饱了,好打穷人恨的人。并坚持和娘吃着野菜,在娘面前,她还吃得格外香。
吃完野菜,叶子就有劲,就天天陪同娘存粮食。白日,陪娘走村串巷,四处讨米讨饭。夜里,娘俩再把讨来的饭啊菜啊,放在锅里炒,放在锅里烘,一直到干,再倒进袋子里,藏起来。一天半夜,睡在稻草里的叶子,被吼叫声吵醒。几个拿枪的兵,闯进来,在草棚里到处翻,逼着娘拿出藏的粮食,他们嘴里骂着:“你个赤匪婆,快把粮食交出来,不然,打死你……”娘不动,也不开腔。那些兵就对她拳打脚踢。末了,没搜出粮食的几个兵,就用绳子把娘绑了,带出了门。上前抱扯娘的叶子,被一个兵一脚踢昏过去……
那之后,娘再也没回,巴望了几天几夜的叶子,哭着叫着娘,泪哭干了,喉咙喊哑了。慢慢地,叶子不哭不叫了,她开始一个人做着和娘一起做的事。白日,走村串巷,四处讨米讨饭;夜里,再把讨来的饭啊菜啊,放在锅里炒,放在锅里烘,一直到干,再倒进袋子里,藏起来。
一天又一天,叶子重复着自己做的事。
又是一个半夜,长个子带着几个人来了,他们依然戴着八角帽。叶子看到他们,就扑上去,哭不出声。
“孩子,苦了你啊!”长个子紧紧地抱着叶子说。
“我爹呢?”
长个子低下头,憋了一会,看着长高的叶子,说:“孩子,两天前,你爹爹和我们送粮食到前线,遇到了敌人。为保全粮食,你爹爹把敌人引开了,也把子弹引到了自己身上……你,和我们走吧?”
叶子嘴唇咬出了血,老半天,她摇摇头,很坚决地摇摇头。然后,默默地把藏的粮食,拿出来,交给长个子他们,说:“以后,你们来拿粮食,就找我吧。”
第二天,荒野上飘动着像一片叶子一样的叶子。那一天,叶子穿着一件绿色的衣服,叶子就成了绿色的叶子……
(有删改)
雪山大地(节选)
杨志军
一路上果果开一会儿睡一会儿,第二天中午才到达堆积着牛羊肉的地方。果果跳下车,惊喜地叫了一声:“这么多?”两个人装了满满一车,还剩下一半。父亲说:“再来一趟吧。”汽车启动之后,父亲指着远处的山脉说:“往那里开。”“干什么?”“你不是藏族人吗?”果果诧异地瞪了父亲一眼。父亲说:“牧人不吃冻死饿死的牛羊,连藏獒都不吃。”“我们可以运到西宁,吃肉的都是城里人。”“原本我也这么想,现在又改变主意啦,城里人当然可以吃,但我们不能卖,我们是买卖人,一分本钱不花就去赚大钱的事不能做,要是我们一开始就投机取巧,以后肯定会有大麻烦。再说啦,要是卖掉的话,草原上狼豹的食物就少啦,活着的牛羊就要遭殃啦。”果果说:“你一会儿是买卖人,一会儿又不是,什么时候‘沁多贸易’变成动物保护组织啦?”他们把车开上了一道平缓的山梁,朝两边的沟里扔了一些牛羊,又开上另一道山梁,又扔了一些。回来再拉剩下的,又向别的更远的山梁开去。狼跟着他们,秃鹫和黑鹰跟着他们,乌鸦跟着他们,后来又看到雪豹和猞利跟着他们,再后来又看到漂亮的火狐狸和更加漂亮的雪狐狸跟着他们,连百灵鸟也跟着他们。
绝技
冯伟山
一大早,卢憨家的门前就停了两辆车。一辆是警车,还有一辆写着什么电视台字样的车。派出所的老黄正在敲门,他的旁边是几个拿着话筒和扛着摄像机的人。村里有人见了,觉得蹊跷,就围上来看热闹。等卢憨擦着眼屎把门打开,看热闹的竟聚了一大堆。
大伙儿议论纷纷,说这小子终于犯事了,看这阵势,事儿还不小。
是呀,别看他平时不言不语,干起坏事来比谁都厉害!
……
老黄狠狠瞪了大伙儿一眼,说都闭嘴吧,你们咋知道人家犯事了?
大伙儿就闭了嘴,可肚子里还疑惑着,都梗着脖子想往院子里挤。
老黄对卢憨说,你是卢立群吧?这几位是省电视台的记者,慕名来给你拍节目的。
看着卢憨满脸的惊奇,老黄又说,我是派出所的老黄,是给记者们带路的,别误会呀。
卢憨笑了笑,把他们让到了院子里。
这下,看热闹的村里人可懵了。这个憨里憨气的家伙原来叫卢立群呀,这么些年大人孩子都叫他卢憨呢。至于给他拍电视就更觉邪乎了,卢憨父亲早亡,一直和一个精神不好的母亲生活,日子过得紧巴,都快三十了,还光棍一根。平日除了种点责任田,就关门在家里窝着,见了人脸红脖子粗。小院里很洁净,除了一棵大槐树,就是矮墙下一丛丛的草本茉莉花,颜色各异,为小院增色不少。
一个手里拿着话筒的姑娘笑着对卢憨说,卢大哥,为了拍你的绝技,尽快让全国人民一睹你的风采,我们可是星夜兼程过来的。说完,姑娘递给卢憨一张报纸。报纸上是一组照片,还配着一段长长的文字,大标题是“农家院里的绝技高手”。卢憨看了,用手挠了挠头皮,咧嘴笑了,淳朴得像一棵秋天里的老玉米。他想起来了那天他正在院子里练倒立,有个背着相机的人在矮墙外看见了他,被他的技艺吸引,非要给他拍几张照片。通过交谈,卢憨知道那人是省城一家报社的记者,来乡下采风的。卢憨的每一个动作,都让他赞叹不已,手里的相机也“咔咔”拍个不停。想不到这些照片,竟把电视台的记者引来了。
姑娘说,卢大哥,你不介意当众展示一下你倒立的绝技吧?
卢憨有些不好意思,说只是、只是我练得不好,你们可别笑话呀。
我们相信你挺棒的。老黄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卢憨走到老槐树下,提了提裤子,一个倒立,双腿就稳稳地贴到了树干上。紧接着两腿一分,双手撑着地面向前慢慢移动,边移动双腿边做着各种动作,什么“白鹤亮翅”“一柱擎天”“弯弓射月”,每个动作都惟妙惟肖,刚柔相济。在场的人都看呆了,好久,掌声才一个劲地响起来。这时,卢憨的双手触地变成了单手触地,腾出的那只手朝大伙儿挥了挥,就叉在了腰上。一院子的人正看得起劲,突然他的那只手也脱离了地面,脑袋直直地扎下来。围观的人都惊得张大了嘴巴,生怕卢憨的脑袋开了花。就在卢憨脑袋触地的一刹那,他竟把双手放到胸前鼓起掌来,两腿还在半空做着动作。哎呀,这家伙平时蔫巴巴的,没想到还有这招呀,绝了!村里人鼓掌归鼓掌,心里还是有些嫉妒。
一套动作下来,卢憨的脸上也有了细细的汗珠。稍事休息,他又即兴表演了头顶在桌子上倒立,并从自己的口袋里摸出香烟点燃,飘飘袅袅的烟雾中,他一脸的惬意。突然,他把烟头一吐,身子一个鱼跃,就稳稳地坐在了地上,且双腿交叉,双手在胸前合十,嘴里念了声“阿弥陀佛”。瞬间,喝彩声、鼓掌声把小院塞得满满当当。
姑娘把话筒举到卢憨面前,说你是怎么练成这绝佳技艺的?
卢憨吭哧了半天,说为了俺娘呗。
为了你娘?主持人和大伙儿都愣了。
我十几岁时很顽皮,经常在院子里翻跟头和倒立。有一次,我倒立时看见我娘瞅着我笑呢。娘精神不好,我很少见她笑过,看来她是喜欢看倒立。我又倒立了几次观察她,她都认真地看着,笑得也开心,打那我就下决心天天倒立给娘看。这不,眨眼十几年了。说完,卢憨用手一指房门口。看,我娘刚才看我练倒立,还满脸欢喜呢。
大伙儿回头望去,摄像机的镜头也跟了过去。低矮破败的房门前,一个瘦弱的老女人在暖暖的阳光下正朝这张望,嘴巴微微张着,脸上堆满了笑。她勉强点点头。就这么个人也能上电视,真给卢村丢大脸了。
路标
茹志鹃
没有,没有,没有石子,没有草棍,没有树枝,更没有白粉,没有任何一点路标的痕迹。
没有人,没有一个人。灰蒙蒙的天,灰蒙蒙的地,在这灰蒙蒙的天地当中,只有自己,站在一条灰蒙蒙的路上。
伍原想喊一声,就这么“喂”地喊一声。这里没有人,只是喊给自己听,壮壮胆,解解怯,泄泄闷,他要世界活着,自己活着。
但是,不能喊,不敢喊。他要窒息了。
行军路线是向北的,他是向北走的。走了有三小时,也许四小时。走了四十里,也许是五十里。应该到铁路了,也许站在铁路的边边上了?
停住脚,沉住气。再看一看,再听一听,只要点点与人有关的东西,一缕烟,一个脚印,一丝灯光……那么,一切就有希望。自己,自己背上的档案,那里有埋在淮河畔的小榕的入党报告。还有老邹,咯着血的老邹,只有自己知道他躺在什么地方。
没有,一切与人有关的迹象都没有。
无声无息的泪水,乘着无月无星的夜,毫无顾忌地涌了出来。
“可能走岔了路?”伍原在心里跟自己商量着。
“不,方向是对的。在接近敌区时,是不做路标的。”
“那么,现在已经接近敌区了?”
“肯定,快到铁路了。”
“那就快走!不能停留。”顿时,伍原感觉在这灰蒙蒙的后面,有什么东西活动了起来,无数隐蔽的眼睛,冰冷的枪口,潜伏的危机。但是,往哪里走呢?
棉衣已经湿得贴在了胸口,背上是越来越沉的档案。伍原狠狠地跺了跺脚,听天由命地坐到地上,泪水便像决了的堤。
可是,慢!那是什么?好像冥冥中有神,不,鬼!鬼火?
远远的,贴在地上,就那么一小点,一小点儿黄黄的光,不飘忽,不闪烁。伍原不敢眨眼,屏息静气,站起身,啊!一站起,它便像钻入了地下。伍原赶紧趴下。在呢!荧荧的,黄黄的,小小的一点。在呢!在呢!伍原小心翼翼地,敏捷地,他不知哪里来的这份力气,竟像只猫似的向那一小点儿轻盈迅速地爬去。
这如豆的一小点光。
世界再不是死的,自己再不是孤独的,部队就在前面,档案当然会安然无恙地交给指导员,老邹当然也会马上接回来。这一点如豆的光,明天,包含着一切的明天,这不飘忽,不闪烁,小如绿豆似的光!
有人了!找到人了!我到底找到老乡啦!“老乡!”伍原迫不及待地叫了一声。这一声叫,却不防把自己的眼泪叫得掉了下来。“老乡!老乡!”他连连地又叫了两声。一半是为了需要,一半是为了自己想叫。可是窝棚里静静的,没有任何反应。伍原赶紧爬到跟前,从高粱缝隙里看到,里面确确实实有一个人,一个老乡。他背对着棚口,席地坐着,正就着一盏油灯,低着头,紧张而有力地做着什么。
“老乡!”伍原稍稍放大了声音,那人依然低了头,急急地朝一个口袋里搓着玉米穗。看来,他的耳朵听不见。伍原只得爬进棚去,正伸手想拉他一把,突然之间这聋人像背后长着触角,敏捷地跳起,把灯吹灭,然后转身想跑。伍原哪里肯让他跑掉,两臂一伸,把他的腿抱住了。那个人也不作声,就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矮棚里,和伍原扭打起来。伍原不肯还手,一边抵挡着,一边死死抱住不放。明知他的耳朵听不见,可还是大叫着:“老乡!老乡!
这个人却毫不理会,只是“唔唔”地叫着,挣出手来进行袭击。
伍原绝望了,这个人不但聋,还不能说话。伍原只得利用背上的重量,把他牢牢地掀在地上,但不知怎么才能让他明白自己是共产党,是野战军。伍原捉住哑巴的一只手,把它贴到自己帽子上,想让他明白,这不是国民党的大盖帽,这是八路军的帽子。可是哑巴并不理解,他死死捏紧拳头,硬勾着肘子,不肯就范,后来又忽然利用这个机会,迅速灵活地向伍原脸上猛击几下。
急,痛,头昏,眼前金星直冒,浑身大汗淋漓,不知如何才能摆脱这一窘境。伍原突然觉得疲惫之极,手脚发软,不住地冒汗。却不知怎么,他流下了眼泪,好像刚才在路上没来得及流完的泪水,一齐奔涌而出。伍原伏在哑巴身上,大哭了起来,为自己,为前面走不完的路,为小榕,为老邹,也为这个倒霉而顽强的哑巴。
忽然,伍原觉得有只手,轻轻地摸索着自己的头,自己的帽子,自己的脸颊。哑巴顿时“哇哇”地大叫起来,那一只手还拍着伍原的肩,一边挣扎着要起来。伍原松了手,但说不清为什么,人却仍伏在地上抽抽噎噎。
哑巴挣脱了出来,匆忙地摸了火镰打着,点上了灯,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伍原。猛然,他似乎省悟了什么,双手直向棚外挥动,又急急地拿起灯,拉着伍原爬出窝棚。他一手擎着灯,一手直指东北方向,然后做了个正步走的姿势,一双眼睛急切地盯着伍原。伍原点头,然后敬礼,然后回身走去。
伍原走上大路,回头望望,那一星豆子似的灯光,不飘忽,不移动,像是镶嵌在夜空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