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马祖道一的禅法具有独特的内涵,其逻辑推演与理论阐释,层层递进。针对修行者而言,有三个层面:一、“即心即佛”是思想基础,确立自信自立;二、“非心非佛”是解脱关键,破除妄念偏执;三、“平常心是道”是根本目的,坚持应世利人。“平常心”是马祖道一禅法的突出特点和根本旨趣,它排除了善恶、染净等二元对立的区别性,主张在平平常常的生活中体现心性、张扬真理。它继承并发展了慧能等祖师们的禅法思想,也深受《华严经》“事事无碍法界”等义理的影响。“平常心”所体现出的平民化、世俗化、生活化、简易化等品质,促进了中国禅宗追求大乘入世精神的信仰价值趋向。
作者简介刘元春,汉族,1963年生,河南南阳人,中国民主同盟盟员,上海社会科学院宗教所副研究员、硕士生指导老师。1982年以来,先后在北京中国佛学院、新疆社会科学院宗教所、郑州大学现代管理学院求学、工作,中国佛教文化研究所、苏州戒幢佛教研究所研究员,曾兼教上海佛学院、觉群佛学院、杭州佛学院等院校佛教史、经典导读、禅宗、华严宗等课程。《菩提道》杂志执行主编、真如佛学丛书副主编、觉群系列丛书编委等。上海市社会科学院副研究员。
关键词马祖道一即心即佛非心非佛平常心是道
中国禅宗创立之后,在8世纪后期到9世纪中后期的一百多年间,是南宗禅迅速兴起时期。其中,一枝独秀的是马祖道一为首的洪州禅。如果从禅宗史和禅思想史两方面综合考察,我们会注意到这样一个结论,“即马祖道一及其门下弟子与神会一样,是六祖惠能之后南宗禅史上最重要的人物,而马祖禅活动的中唐才是禅思想史上的真正的大变局”【葛兆光:《中国禅思想史--从6世纪到9世纪》,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294页。】。
马祖(709~788)名道一,俗姓马,汉州什邡(今属四川什邡)人,一般称马祖道一。马祖道一的一生,依其活动地域和思想发展线索,可以明显地分为三个时期:
1剑南时期(709~733)。中唐时期的剑南是唐玄宗时的十个节度使之一,约当今四川中部地区,下辖益、彭、蜀、汉、资、渝等州。道一幼年在本邑罗汉寺依处寂(665~736)出家。二十岁前后在渝州(今重庆)依圆和尚受具足戒。曾师从著名僧人、新罗国王子无相(683~762)。这一时期的游学,主要接受了五祖弘忍一系的影响,奠定了禅学思想的基础。
2衡岳时期(733~742)。师从于怀让,度过了青年时代,接受了六祖惠能衡岳一系的教育。
3江西时期(742~788)。先后住在临川(唐时属抚州)西里山、南康(今南康县)龚公山,两地共三十余年(742~773)。唐代宗大历八年(733),移居锺陵(今进贤县)开元寺,地近洪州(今南昌),随后一直以洪州为中心广泛地开展弘法活动,创立了“洪州禅”。他去世之后,唐宪宗元和年间谥号“大寂禅师”。道一门下弟子很多,其中入室弟子依《景德传灯录》记载有139人,依《祖堂集》有88人,各自弘化一方【吴立民主编:《禅宗宗派源流》,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137~139页。】。
记述马祖道一禅法的资料主要有《景德传灯录》、《祖堂集》、《古尊宿语录》、《四家语录》等。在《四家语录》卷一里收有《江西马祖道一禅师语录》(简称《语录》)一卷,是本文研究的主要依据【《卍续藏》第119册,810~816页。】。马祖道一的禅法,从引导修行者达到最好修行境界的角度看,分为三个阶段,即他用了“三段论”,从“即心即佛”、“非心非佛”到最后的“平常心是道”。
一即心即佛:心性一如,佛性平等,自信自立,这是修行者的思想基础。作为一个人,作为一个佛教信仰者,首先要有坚定的信念、信心,具备人格自立的思想基础。这就是马祖道一首先要讲“即心即佛”的出发点。在《语录》中,马祖道一告诉弟子们:
汝等诸人各信自心是佛,此心即是佛。达磨大师从南天竺来至中华,传上乘一心之法,令汝等开悟。又引《楞伽经》,以印众生心地,恐汝颠倒不信,此一心之法各各有之。故《楞伽经》以佛语心为宗,无门为法门。夫求法者,应无所求,心外无别佛,佛外无别心。不取善不舍恶,净秽两边俱不依怙,达罪性空念念不可得,无自性故。故三界唯心,森罗及万象,一法之所印。凡所见色,皆是见心,心不自心,因色故有。汝但随时言说,即事即理,都无所碍。菩提道果,亦复如是。于心所生,即名为色,知色空故,生即不生。若了此意,乃可随时著衣吃饭,长养圣胎,任运过时,更有何事。汝受吾教,听吾偈曰:“心地随时说,菩提俱亦宁。事理俱无碍,当生即不生。”
在这段话里,马祖首先肯定即心即佛,然后指出它是达磨所传的上乘之法,又引《楞伽经》为证。其论证的推理过程是:因为诸法性空无自性,求法者应无所求;三界唯心,心性平等;所以众生心地佛性具足,即事即理,任运无碍。从而要求求法者,不要颠倒不要外求,“著衣吃饭,长养圣胎”,思想上达到自信自立。
马祖的这种观点不是自己的发明创造,他直接继承发挥了禅宗祖师们的理论。初祖达磨大师在《二入四行论》里所讲“深信含生凡圣,同一真性”为“理入”,与马祖的“一心”是一样的意义。二祖慧可也说过“是心是佛,是心是法”。四祖道信曾经引《无量寿佛经》中“诸佛法身入一切众生心想,是心是佛”,提出:“当知佛即是心,心外无别佛”。五祖弘忍依据《金刚经》,更是发挥“即心即佛”的思想。到六祖慧能,更加直接,明确众生心就是佛心。《坛经》中说:“吾今教汝,识自心众生,见自心是佛。……汝等诸人,自心是佛,更莫狐疑,外无一物而能建立,皆是本心生万种法。……菩提只向心说,何劳向外求玄?”当然,道一更直接地继承了怀让禅师的思想衣钵。在马祖问道时,怀让在运用了“磨砖”、“打车”等比喻后,总结出一首偈语:“心地含诸种,遇泽悉皆萌。三昧华无相,何坏复何成。”这里的“心地”被马祖直接引用,与《坛经》中“心是地,性是王……性含万物为大,自性含万法,名为含藏识”的意味是一致的。
二非心非佛:妄念生死,迷悟一念,应无所住,才是修行者的解脱关键。
如果说“即心即佛”是为了破除修行者向外求觅而鼓励其自信自立的一种方便法门,那么,“非心非佛”则是为了进一步破除修行者的知解执著的方法。前者原本在于彻底消解众生心灵本源上的二元对立,填平人们心理上的烦恼杂染与清净佛性之间的鸿沟,引发潜在的智慧功能,造福于生命的提升。揭示事物之间平等性的目的,就是要求人们不要妄念执著,不要迷信偏执,任运自然,减少和最终破除因为自己心灵的污染、扭曲而产生的烦恼和痛苦。但是,适得其反的是,一些修行者不仅不能断除烦恼障,而且又新增加了所知障,执著于方便施设的假名,迷恋于自己的“境界”;不仅又拉大了鸿沟,而且从二元到多元的对立,更加地执迷不悟、痛苦不堪。马祖因此应病予药,用非心非佛来引导修行者。在《语录》里,有这样一断话:
大梅山法常禅师初参祖,问:“如何是佛?”祖云:“即心是佛。”常即大悟,后居大梅山。祖闻师住山,乃令一僧到。云:“和尚见马师得个什么,便住此山?”常云:“马师向我道即心即佛,我便向这里住。”僧云:“马师近日佛法又别。”常云:“作么生别?”僧云:“近日又道非心非佛。”常云:“这老汉惑乱人,未有了日。任汝非心非佛,我只管即心即佛!”其僧回举似祖,祖曰:“梅子熟也。”
法常与马祖的话都很巧妙,反映出两人“心心相印”。马祖用“梅子熟也”来称赞法常,说明了非心非佛仍然只是破除修行者的妄念执著,是方便施设而已。如果大家仍然不解一片苦心,那就是法常所说的“这老汉惑乱人”了。在法常看来,既然所有言说只是方便,即心即佛、非心非佛也都是“虚妄假说”,没必要理会它“是”与“非”--这是用双否定的方式,来显示心灵的自由无碍。这与马祖的本意是息息相通的。从《语录》中另一段话可以看出马祖的“老婆心切”:
僧问:“和尚为什么说即心即佛?”
祖曰:“为止小儿啼。”
曰:“啼止时如何?”
祖曰:“非心非佛。”
曰:“除此二种,人来时如何?”
曰:“且教伊体会大道。”
十分清楚,马祖的意思是要求人们“体会大道”,自己在实际修行和生活实践里体会、契合即心即佛、非心非佛的道理,不执著于祖师们的言论。所以,当人向马祖请教如何修行时,他作了一番议论:
僧问:“如何是修道?”
曰:“道不属修。若言修得,修成还坏,即同声闻;若言不修,即同凡夫。”
又问:“作何见解,即得达道?”
祖曰:“自性本来具足,但于善恶事中不滞,唤作修道人。……对迷说悟,本既无迷,悟亦不立。一切众生从无量劫来,不出法性三昧,长在法性三昧中。著衣吃饭言谈,只对六根运用,一切施为尽是法性。不解返源,随名逐相,迷情妄起,造种种业。若能一念返照,全体圣心。汝等诸人各达自心,莫记吾语。纵饶说得河沙道理,其心亦不增,纵说不得,其心亦不减;说得亦是汝心。
在回答“修道”的问题中,马祖从一般众生谈到声闻等修行中人,批评他们因为迷妄执著而不得解脱、不得顿悟本性。论述的要点一是佛性本来具足,长在自己的法性三昧中,因此,修行者不要向外追求形式上的东西;二是祖师的言教乃至三藏教典等种种教法都是随机说法,随类而解,不能生搬硬套,不求甚解,不切实际,还固执己见、自以为是--这正是众生、修行者乃至声闻人烦恼、沉沦的最关键原因;三是只要一念回转,彻见本性,不随名逐相,不迷情造业,力行菩萨道,就能够转迷成悟、消解烦恼。总之,“破执”是非心非佛的最终目的。
应该说,马祖提出“非心非佛”是有针对性的,也标志着禅宗佛性学说理论发展到了更高的阶段。第一,传统的所谓“即心即佛”之说,是一种简单的肯定,缺乏辩证逻辑思维,而显得单调和粗浅;第二,自慧能提出明心见性、顿悟成佛以来,即心即佛说的思想也深入人心,但是被一些修行者执著,几十年竟沦为窠臼,颇有“异化”的危险。也就是说,即心即佛成了僵化的教条,使原本灵动的南禅精神面临退化的危险【参吴立民主编:《禅宗宗派源流》,143~144页。】。马祖用辩证的思想来纠正原有理论思路上的欠缺,来教正修行者实践中的错失。
三平常心是道:心行清净,事事无碍,应世利人,这是修行者的根本目的。
马祖从“即心即佛”到“非心非佛”,从“肯定”到“否定”,运用辩证逻辑的推理方法,最终成立他的根本禅法即“平常心是道”。《语录》在回答关于“修道”问题时认为:
道不用修,但莫污染。何为污染?但有生死心、造作、趋向,皆是污染。若欲直会其道,平常心是道。何为平常心?无造作、无是非、无取舍、无断常、无凡无圣。经云:“非凡夫行,非圣贤行,是菩萨道。”只如今行住坐卧,应机接物,尽是菩萨道。道即是法界,乃至河沙妙用,不出法界。若不然者,云何言心地法门?云何言无尽灯?一切法皆是心法,一切名皆是心名,万法皆从心生,心为万法之根本。经云:“识心达本源,故号沙门。”名等义等一切诸法,皆等纯一无杂。若于教门中得随时自在,建立法界,尽是法界;若立真如,尽是真如;若立理,一切法尽是理;若立事,一切法尽是事;举一千从,理事无别,尽是妙用,更无别理,皆由心之回转。……一切法皆是佛法,诸法即是解脱,解脱者即是真如,诸法不出于真如;行住坐卧悉是不思议用,不待时节。……若见此理,真正不造诸业,随分过生,一衣一衲,戒行增熏,积于净业。但能如是,何虑不通!
《语录》中记载,大珠慧海禅师初参马祖时,马祖问:“来此拟须何事?”慧海答:“来求佛法。”马祖当即斥责:“自家宝藏不顾,抛家散走作什么?我这里一物也无,求什么佛法!”慧海又问:“阿那个是慧海自家宝藏?”马祖便说:“即今问我者是汝宝藏,一切具足更无欠少,使用自在,何假向外觅求?”于是,慧海顿然觉悟。这里的“自家宝藏”,不仅有佛性清净心的意思,还包括众生日常的起心动念,表示一般的日常行事本身就是“一切具足”。世俗世界就是佛国净土,平常的生活蕴涵着佛法大意,人在举首投足、扬眉瞬目、自然而然之间能够显示出生命的真谛,一念回转就可以获得心灵的自由与生命的超越。所以,马祖在回答百丈怀海所问“如何是佛旨趣”时,直截了当地说:“正是汝安身立命处!”--这些,都是否定那些只是纠缠在经典词句与祖师言论、妄想藉此证悟解脱的浮华作风,以及远离现实生活的修行方式。
在回答药山惟俨关于“直指人心,见性成佛”问题时,马祖说:“我有时教伊扬眉瞬目,有时不教伊扬眉瞬目,有时扬眉瞬目者是,有时扬眉瞬目者不是,子作么生?”一天,马祖又问惟俨“今日见处作么生?”时,惟俨回答:“皮肤脱落尽,惟有一真实。”马祖在称赞之后,将计就计,让他“将三条篾来束取肚皮,随处住山”,暗示惟俨“惟有一真实”所流露的差别执著和不彻底性。接着,马祖教谕惟俨说:“未有常行而不住,未有常住而不行。欲益无所益,欲为无所为。宜作舟航,无久住此。”这里,马祖说的是双关语,三句话成递进关系。当时佛教界中人流行“行脚”,名义上是参拜善知识学习禅法,求得开悟的良师。但是,“云游四方”、浅尝辄止的做法也形成了浮躁不实的不良风气,没有补益。同时,也不符合佛教禅法、特别是南宗禅法的根本精神。如果把“未有常行而不住”理解为“契理”,那么,“未有常住而不行”就可以理解为“立事”,就是实际行动和生活实践。后面的两句,是“常行”的内容,有两个层次:精神品质上要有“无所益”、“无所为”的非功利主义目的,理想追求上要有“宜作舟航”而广度群生的气度与胸襟。
综上所述,分析或评价马祖道一的禅法,“平常心是道”是其突出特点和根本宗旨,它经过“即心即佛”到“非心非佛”的逻辑推演,而最终得以确立。平常心是道,剥离出有关理论的阐释,显现出的是现实主义的精神旨趣,建立在彻悟心性基础之上和利益群生的前提之下。如果说过去南禅祖师们重在“心性”的理体上的顿悟,那么,马祖则全力打破染净、顿渐等二元对立的差别性,重在“心行”即平平常常的实际生活,在切实的生活中体现平等的心性,就是《华严经》的“事事无碍法界”,一滴水映现太阳的光辉。一颗平常心,可以把人的本心与宇宙的本体连接起来,把心灵的小宇宙与宇宙的大心灵连接起来,用个人的道德实践体现宇宙万法的真理,推动法界众生的境界不断提升。
以马祖道一为代表的“洪州禅”成为南宗禅的主流,使其在唐朝中后期取代神秀一系的北禅,发展为中国佛教的特质。对此,有人评价说,“对于禅宗来说有幸有不幸:幸的是它终于完成了禅思想的中国化的历程,使它的理路有一个终结,把般若之空与老庄之无融会贯通成为一种自然人生的最高境界,进入了中国中古文人士大夫的生活;不幸的是它自己也从而衰减了它对意识形态的正面影响力,成了宗教性自我瓦解的内在因素,从而无法收拾中唐以来散乱的人心”【葛兆光:《中国禅思想史》,352页。】。这是从研究禅宗对士大夫“自心超越”的角度所下的结论,自有其道理。但是,“平常心是道”属“民禅”一系的精髓,却始终没有失去其魅力;相反,却是封建士大夫们以及禅门中人深陷“自性葛藤”里,扭曲了这颗平常心,使之散乱不羁,自我瓦解,同时也淡化了修行者的终极信仰,弱化了作为社会主体信仰或者社会辅助力量的功能;终使绽放的清净之花,在“无可奈何花落去”的叹息中,悄然枯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