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频来自博雅小学堂APP《名著精讲<儒林外史>》
钱玄同说《儒林外史》是“国语的文学”,可作“中等学校的‘模范国语读本’之一”。
当我们在考察《儒林外史》的语言表现时,也会发现,与以往的许多白话文比,它有着很多不一样的气韵和格调,具体体现在遣词造句、形象描绘、感情色彩、意趣风格等诸多方面。
《儒林外史》的语言算是一种比较纯熟的白话文语言。吴敬梓在语言运用上,表现得平易、准确、简练、传神,常常三言两语,就能使景色、人物等“穷形尽相”,极少有程序化的套语。
而他的叙述语言,也写得洗练、干净,极少有累赘成分。即便是他学习、运用民间口语,如对话中引用谚语、俗语、歇后语等,也都能恰到好处。
下面,我们就从写景、写人、叙述三个方面来说一说作者的语言艺术。
01
写景的语言
对于一个人来说,景物或环境,或许只是人生旅途中的一个装点,而不是重点。
可就小说而言,景物或环境描写,虽谈不上是重点,但却不是可有可无的装点,它自有其特殊的作用与意义。《儒林外史》中的写景,其语言都有哪些特点呢?
首先,我国古代说书式的小说,对于景物、环境的描写,往往都是采用“诗词骈赋”这样程序化的语言来进行的。
吴敬梓则不同,他摒弃了骈俪这种程序化的韵语,运用的是口语化、散文式的语言,在对客观景物、环境作精准的、不落俗套的描绘的同时,写出自己独特的感受。
这里,我们仅看第二十四回作者对南京城的诗意描写:
这南京乃是太祖皇帝建都的所在,里城门十三,外城门十八,穿城四十里,沿城一转足有一百二十多里。城里几十条大街,几百条小巷,都是人烟凑集,金粉楼台。
城里一道河,东水关到西水关,足有十里,便是秦淮河。水满的时候,画船箫鼓,昼夜不绝。
城里城外,琳宫梵宇,碧瓦朱甍(音萌),在六朝时,是四百八十寺;到如今,何止四千八百寺!大街小巷,合共起来,大小酒楼有六七百座,茶社有一千余处。
不论你走到一个僻巷里面,总有一个地方悬着灯笼卖茶,插着时鲜花朵,烹着上好的雨水。茶社里坐满了吃茶的人。
到晚来,两边酒楼上明角灯,每条街上足有数千盏,照耀如同白日,走路人并不带灯笼。那秦淮到了有月色的时候,越是夜色已深,更有那细吹细唱的船来,凄清委婉,动人心魄。两边河房里住家的女郎,穿了轻纱衣服,头上簪了茉莉花,一齐卷起湘帘,凭栏静听。
所以灯船鼓声一响,两边帘卷窗开。河房里焚的龙涎、沉、速,香雾一齐喷出来,和河里的月色烟光合成一片,望着如阆、苑仙人,瑶官仙女。还有那十六楼官妓,新妆袨服,招接四方游客。真乃“朝朝寒食,夜夜元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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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写南京、芜湖、杭州等这样的景物、环境的文字还很多。试想,没有对这些城市的熟悉、眷恋、热爱,以及身临其境的感受,或魂牵梦绕的情意,作者怎么可能把这么美好、散淡、轻盈的文字赋予这些景致,将其写得如此的动人心魄?
其次,小说对景物或环境的描绘,应该是自然而然地镶嵌在叙述中,而不该让人觉得是为写景而写景的。
吴敬梓便是这样,他将自然景物和环境同人物的心性紧密地联系起来,使之成为人物性格的补充和衬托,或者从特定人物的视角来写,使它成为人物思想、性情的延长和反映。
这里,我们看一看王冕眼中的七泖(mǎo)湖和马二先生眼中的西子湖。
在第一回里,王冕眼中的七泖湖是这样写的:
王冕放牛倦了,在绿草地上坐着。须臾,浓云密布,一阵大雨过了。那黑云边上镶着白云,渐渐散去,透出一派日光来,照耀得满湖通红。湖边上山,青一块,紫一块,绿一块。
树枝上都像水洗过一番的,尤其绿得可爱。湖里有十来枝荷花,苞子上清水滴滴,荷叶上水珠滚来滚去。
作者写王冕眼中的七泖湖,文字不长却显得清新脱俗、诗意盎然。
而到第十四回,写马二先生眼中的西子湖,就用了很长几段文字,反映出人物的思想性情。我们试着复述一下:
马二先生早就知道“西湖山光水色,颇可以添文思”。这一日,他“独自一个,带了几个钱,步出钱塘门”,大有轻装览胜的闲情逸致。可他跑了一天,遍历美景,陈腐的心却唤不起半点涟漪。
他不是望着酒店里的美味佳肴咽口水,就是看着那一船一船的女客从她们的服饰去辨识她们的贵贱,什么湖光山色,全不在意。
游人们到“六桥柳烟”一带都流连忘返,他却觉得“走也走不清,甚是可厌”,并极不耐烦地问行人:“前面可还有好顽的所在?”……
这样几段长文,写出了马二的平庸可厌和了无意趣。如此之人面对如此美景,竟麻木不仁,这哪还有什么诗意可言?就纯属一个八股迷了心窍、灵魂枯朽、精神委顿的腐儒形象。
《儒林外史》中写景的文字,有的就只三言两语,作者随手拈来,便景色如画。
如第三十三回,“大家靠着窗子看那江里,看了一回,太阳落了下去,返照照着几千根桅杆半截通红”;第四十一回,“吃过晚饭,那新月已从河底下斜挂一钩,渐渐的照过桥来”。
这些,同学们都不要轻易放过,必须细心体悟。
02
写人的语言
小说是以塑造人物形象为中心的。《儒林外史》也不例外,如仅从“儒林”二字便可得知。
有学者说,《儒林外史》塑造人物形象是从古典人物形态发展到近代人物形态,换句话说,就是小说的人物更切近人的真实面貌。
首先看外貌描写。吴敬梓很会描写人物外貌。而且是当时生活中人们能经常看见的那个样子,即便用夸张手法,也是我们前面说的适度夸张。
如常常被“文学史”引用、我们前边也提到的夏总甲,是这个样子:
两只红眼边,一副锅铁脸,几根黄胡子,歪戴着瓦楞帽,身上青布衣服就如油篓一般;手里拿着一根赶驴的鞭子,走进门来,和众人拱一拱手,一屁股就坐在上席。
周进,是这个样子:
头戴一顶旧毡帽,身穿元色绸旧直裰(duō),那右边袖子同后边坐处都破了。脚下一双旧大红绸鞋。黑瘦面皮,花白胡子。
郭预衡主编的《中国古代文学史》上说:“入木三分的外貌描写,几乎把两个人物的身份、地位、性格、修养一笔写尽。对前者的粗鲁、傲慢不乏讽刺,对后者的苍老寒酸,已有同情。”可谓精准。
范进,是这个样子:
面黄肌瘦,花白胡须,头上戴一顶破毡帽。广东虽是地气温暖,这时已是十二月上旬,那童生还穿着麻布直裰,冻得乞乞缩缩,接了卷子,下去归号。……出来放头牌的时节,坐在上面,只见那穿麻布的童生上来交卷,那衣服因是朽烂了,在号里又扯破了几块。
周进、范进未中举前,头戴不是“方巾”,都是旧或破的“毡帽”,但代表读书人的“直裰”(一种长衣)却都是有的。
其次看人物语言描写。人物语言描写,一定要合乎人物的身份、地位、性格、修养等,这不用多说。这里,我们略举几例。
第一个:奚落他人、尖酸刻薄的梅玖。
周进50多岁了还没考中秀才,吃斋。梅玖道:“我因先生吃斋,倒想起一个笑话,是前日在城里我那案伯顾老相公家听见他说的。有个做先生的一字至七字诗……”众人都停了箸听他念诗。他便念道:
呆,秀才,吃长斋,胡须满腮,经书不揭开,纸笔自己安排,明年不请我自来。
念罢,说道:“像我这周长兄如此大才,呆是不呆的了。”又掩着口道:“秀才,指日就是;那‘吃长斋,胡须满腮’,竟被他说一个着!”说罢。哈哈大笑。
第二个:爱吹牛说谎话的泼妇王太太。
王太太道:“沈妈,你料想也知道我是见过大事的,不比别人。想着一初到王府上,才满了月,就替大女儿送亲,送到孙乡绅家。那孙乡绅家三间大敞厅,点了百十枝大蜡烛,摆着糖斗、糖仙,吃一看二眼观三的席,戏子细吹细打,把我迎了进去。
孙家老太太戴着凤冠、穿着霞帔,把我奉在上席正中间,脸朝下坐了;我头上戴着黄豆大珍珠的拖挂,把脸都遮满了,一边一个丫头拿手替我分开了,才露出嘴来吃他的蜜饯茶。唱了一夜戏,吃了一夜酒。
第二日回家,跟了去的四个家人婆娘,把我白绫织金裙子上弄了一点灰,我要把他一个个都处死了;他四个一齐走进来跪在房里,把头在地板上磕的扑通扑通的响,我还不开恩饶他哩。”
第三个:胡搅蛮缠、耍无赖的陈和甫的儿子。
陈和甫的儿子和丈人吵架。丈人道:“你每日在外测字,也还寻的几十文钱,只买了猪头肉、飘汤烧饼,自己捣嗓子,一个钱也不拿了来家。难道你的老婆要我替你养着?这个还说是我的女儿也罢了。你赊了猪头肉的钱不还,也来问我要。终日吵闹这事,那里来的晦气?”
陈和甫的儿子道:“老爹,假使这猪头肉是你老人家自己吃了,你也要还钱。”丈人道:“胡说!我若吃了,我自然还。这都是你吃的!”陈和甫儿子道:“设或我这钱已经还过老爹,老爹用了,而今也要还人。”
丈人道:“你是该人的钱,怎是我用你的?”陈和甫儿子道:“万一猪不生这个头,难道他也来问我要钱?”丈人见他十分胡说,拾了个叉子棍赶着他打。
在《儒林外史》里,爱吹牛、好说谎、耍无赖的人举不胜举。作者对各种各样人的说话方式、思维逻辑、心理状态等,好像“门儿清”的样子,这全得于平时的仔细观察和揣摩,同学们阅读时要多加注意,细心品析,这样,才能看清人世间一切人的“真相”。
最后看人物动作描写。
作者写人物动作,也得助于他平时的仔细观察。且看第十二回“名士”权勿用进城一段文字:
在城外上了岸,衣服也不换一件,左手掮(音前)着个被套,右手把个大布袖子晃荡晃荡,在街上脚高步低的撞。撞过了城门外的吊桥,那路上却挤,他也不知道出城该走左首,进城该走右首,方不碍路。
他一味横着膀子乱摇,恰好有个乡里人在城里卖完了柴出来,肩头上横掮着一根尖扁担,对面一头撞将去,将他的个高孝帽子横挑在扁担尖上。乡里人低着头走,也不知道,掮着走了。他吃了一惊,摸摸头上,不见了孝帽子。望见在那人扁担上,他就把手乱招,口里喊道:“那是我的帽子!”乡里人走的快,又听不见。他本来不会走城里的路,这时着了急,七首八脚的乱跑,眼睛又不看着前面。
跑了一箭多路,一头撞到一顶轿子上,把那轿子里的官几乎撞了跌下来。那官大怒,问是甚么人,叫前面两个夜役一条链子锁起来。他又不服气,向着官指手画脚的乱吵;那官落下轿子,要将他审问。夜役喝着叫他跪,他睁着眼不肯跪。
你看,这“权勿用”,不就是一个“全无用”吗?
03
叙述语言
其实,撇开以上列举的人物语言描写,其他的都是作者的叙述语言。或者更准确地说,叙述语言是指叙事类作品中,作者在说明事件、讲述故事、发表议论、刻画人物、描绘环境、抒发感情时运用到的语言。
吴敬梓在叙述语言运用上,也一样显得平易、准确、简练、传神,也是那个时代乃至后代的、最漂亮的、最具有可读性的白话文语言。
如我们举第二十四回作者对南京城的诗意描写那一段文字,写得美不胜收,就是没到过南京的人都会心生向往;
又如我们刚刚看到第十二回写“名士”权勿用进城这段文字,一个无用之人的“影像”,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有人评价吴敬梓的叙述语言就象是一位摄影师,只是扛着一台摄像机把这一切都拍摄下来。这个摄影师没说话,可是他的镜头,他的拍摄角度已经告诉人们他的态度。如一伙人吃饭,第二回是这样写的:
随即每桌摆上八九个碗,乃是猪头肉、公鸡、鲤鱼、肚、肺、肝、肠之类。叫一声“请!”一齐举箸,却如风卷残云一般,早去了一半。
作者就是想说,他们摆了一桌子的动物尸体和“解剖下来”的内脏。大家都不是有钱人,平时这些东西都很少吃,所以很馋,很快吃光了。
此外,作者的叙述语言是民间口语,非常生动,就象是一个嬉笑怒骂的人,在给我们讲身边人的故事。
总之,吴敬梓在《儒林外史》中运用的语言是最纯净的语言。钱玄同就曾说:
“中国人做到诗、词、戏曲和小说,独有《儒林外史》最为干净,没有那些中国文人照例要说的肉麻话……青年学生可读的旧小说,自然以《儒林外史》最为适宜了。”确实如此。